“你别拦我。”
跟着两人拐到大殿旁的夹道中,赵水听到许瑶儿的声音。
她的语气是颤抖的,即便被努力地强压着,但仍能清楚地察觉到那喉咙中含着的隐隐哽咽。
苏承恒挡在她前面,定定地看着她。
“走开!”许瑶儿咬牙道,手一推,想绕过他往别处走。
在她擦身而过的时候,苏承恒顺势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许瑶儿甩动胳膊,没有挣脱掉。
扬起下巴气息一抽,她吞了口气仰头看向苏承恒,恨恨地回道:“你管我去那里……什么破星门,拿了块石头就想判我,没门!”
说完,她又是使劲儿一抽手,却没想到苏承恒拽住她的力气如此之大,根本动弹不得。
“你!”她急道,又无可奈何。
见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站在越来越密的雨滴中,赵水清清嗓子,走上前去。
他左右看看两人,然后向许瑶儿小心地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许瑶儿给了个无比肯定且怒气冲冲的回答,又眨巴着眼低下头,“凭什么呀,凭什么判我去天权,老娘活这二十年,哪一刻像是贪图安乐之辈了?”
“许瑶儿。”苏承恒说道。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你若觉得天权好那你去啊。”许瑶儿回嘴道,看了看他又瞥了眼赵水,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委屈的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连自家的天玑门都不放在眼里,去了玉衡终于开心了吧?你们心满意足说得轻巧,可我呢,如此费劲巴拉地考进星门,险些连命都搭进去,却给了我这样一个无滋无味的结果……”
苏承恒的眼神一动,看着许瑶儿的面庞露出些许讶然与难过。
讶然的是,他性子向来内敛,心中所思只对一两人表露过些许而已,却没想到许瑶儿竟这么清楚他想入的门派——或许是赵水他猜出来和她说的?
而难过的,自然是感同身受她的难过。
“你若真想换也不是不行,之后不是还要确认意愿才定下来吗?”赵水说道,将纸伞递给她。
许瑶儿挥手将他挡了开。
见她如此,赵水也不敢再说话。
他向苏承恒抛了个眼色,转而将伞把交给他后,故意提起声音说道:“伤病初愈,淋了雨可不妙,还是得留着力气才好。”
说完,赵水悄悄用手顶了下苏承恒的腰背。
后者余光泛起波澜,略显木讷地将伞骨往前一伸,喉结动了动,才向许瑶儿开口道:“你打算如何做?”
许瑶儿抬起胳膊按着流泪的脸颊,浅红的唇角一抿,说道:“要么换门,要么走人,反正我不去天权窝囊地活着!”
“天权并不窝囊,它是星门之一。”
“那你告诉我它能做什么,东拉西扯地给人传道,还是每日通报一声明日是否下雨?哼,他们连今天的都算不准。”
“你明知道不只如此。”
赵水见两人一问一答,稍觉放心。
虽然许瑶儿仍心绪难稳,但她这样的脾气,也就碰上苏承恒能被降住——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脱不开身也吃不着痛。
于是他悄悄后退几步,猫着腰转身,往过来的路转了回去。
“那是怎样?”身后,许瑶儿用力一扯,脱开了苏承恒的手,捂住心口道,“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你让我如何报,嗯?靠每天动动嘴皮子把那些恶人诅咒死吗!”
“我帮你报。”
“与你何干!”
苏承恒一时哽住,无言地看着仍在继续发泄情绪的许瑶儿,听她说道:“我要自己、亲自、亲手找到那些流窜在外的畜生,将他们抽筋剥皮、碎尸万段,抛到荒野里去喂狗!”
“许瑶儿。”苏承恒再次叫道。
虽然他只是念着这三个字,那轻却有力的口吻,却将许瑶儿越说越冒腾的怒火压下了几分。
怒意消减后,便悲从心起。
见她不说话了,眼睛斜向别处一下下低低抽泣着,苏承恒抓着伞把的手握得紧了些。
他看着渐大的雨,沉静下来硬了硬心,说道:“许瑶儿,或许你难受,觉得不公,想拒绝或者更改星门,更不愿意入天权门。但在下还是要说。”
许瑶儿抬起湿润的眼睫看他一眼,被苏承恒侧脸避开。
“人有所长、攻之必精,七大星门,各有旁人无法匹及的独门秘法,每一个都足以令敌人胆寒。”他说道,语速比往常快了许多,“所以第一,星门历届,弃天石判定而入他门者,无一佼佼。你若要报仇,独树一帜为佳。天石既已告知你的天赋,且所现灵光活跃,足以说明你的天赋高于常人。再加之心若磐石的毅力,入天权门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有所成,可助你杀恶或是复仇。
第二,在下也想过,想过多次,若真的归入天玑该当如何,因此先前多方打听。星门并非只顾专长,四年所授文武兼施,且将来为官为将并非只看星门。曾经也有通晓粮草买卖、天文地理等数十位文职者被派往战场。
所以,无论辩驳几次,最后的结论都是,与其在一个缺乏天资、不得要领的门派耗着,还不如扬长避短、事半功倍。许瑶儿,天赋虽然被拘束,可你的心,是可以做选择的。”
苏承恒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上一次如此“费心费舌”,还是和赵水一同去星考的时候。
唯独珍惜之友人,才愿吐露真正所思。
但似乎,这一次的听者并听不见进去他的一字一句。
许瑶儿没有回话,只是盯着他,仿佛是在盯一个仇人般红了眼。然后,她一把扯过苏承恒手中的纸伞,撂下一句“屁话”后,顾自跑远了。
雨中留下苏承恒独自一人,站在狭窄的小巷中,慢慢握紧拳头,觉得心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心疼了……
顶着一头雨滴回到大殿时,殿内的另一番景象让苏承恒一时难以反应过来——除了最里面在正中坐着的那些恭敬得体的大臣城主外,其他队伍已成一团一团相聚着,各自的新旧弟子正热情地相互交谈,人声鼎沸。
赵水很快发现了他,从被围着的人群中挤出来,向他扔过去一条手巾道:“许瑶儿呢?”
“不知。”
“不知?让你安慰人弄了半天把人安慰没了?”
“她需要冷静下来想想。”
赵水想起许瑶儿方才的模样,心内赞同,便略过话题笑道:“那你赶紧擦擦吧,玉衡门的星长们可是找你很久了——”
眼睛一瞟,便见两位白衣青带的门人往这边走来,他识相地退后。
很快,苏承恒成为了一堆人的中心——跟赵水刚才一模一样。
赵水刚才被好几位同门星长拉着问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什么来自何方可有家室、擅长的武艺、喜好什么……然后那位郭垂星长也加入了谈话,给一圈人绘声绘色地讲起当时终试时在山里被赵水“追着打”的场景,让赵水听着都觉得脸红。
他当时感觉自己,就像逢年过节被一群长辈围观的孩童一样。
直到星长们说起门主的女儿遇险受伤的事,赵水才总算知晓他们为何这样热情了——在开阳门主的添油加醋下,他已经成为了他女儿的救命恩人。
好吧。
他只是,萍水相逢、拔刀相助的救命恩人而已。
还有不少人,对他被天石判出的潜力甚为好奇,问他师从何处。这一次,赵水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介绍家人了。
“回星长,在下师从家父赵孜。”
“这位赵前辈是……”
“哦,我记起来了!赵门人的父亲,可是江湖中流传的那位‘暗箭神手’赵孜赵前辈?”
得到赵水肯定的点头后,一圈人瞪大眼睛,口中“哦”了声,似乎总算知晓了他的天赋所在。
就连站在一旁的付靖泽也甚为吃惊,向他问道:“令堂曾是开阳门人?你为何不早与我们说?”
“是啊,据说赵前辈也是位天资非凡之人,怪不得呢,看来是要青出于蓝了,赵门人,看好你哦!”
“……”
话被别人接去,赵水只能不住地笑着。
他的心情也从杂乱烦扰中慢慢转好,入门所见的这一切,足以比得过他这一路经历过的困顿。
半个时辰后,雨过天晴。
众人再次被集聚到大殿前,此时新弟子们也已按门派站定。
天枢主门的常安常门人站在殿前,对众人说道:“判别结束,若有异议者尽快提出,三日后,将正式星门授课。四年修习,专心致志,是为根基,亦重养性。尔等新入星门,基础不一,务必戒骄戒躁、脚踏实地,方可长远。因此,三日后将举行入门第一试——记诵星训。”
“弟子领命。”殿前的新弟子纷纷躬身,回道。
顿了顿,常门人那严肃的面孔稍微缓和一些,转换语气继续说道:“各位弟子,接下来的四年,将由本官统筹修习安排,若大家有难处与建议者,尽可找本官商量。此外,已入门三年的弟子们要对本门、他门新弟子多加关照,悉心回答,并以身作则。再有一年,你们也将入仕为官,星门重任,将要交与你们了,所学所悟,望谨记。”
“弟子受教、谨记于心!”
“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宣告新一届的星门判别结束,众人跟随各自门派分成两队,向殿后的山宫众院走去。
后启山宫的寝舍、习教之处也是顺着山坡向上,层层叠叠,那一重重黛青色的屋檐翘角,如山峦般连绵展开。
赵水跟着队伍穿过院子后,拐入侧门,一路沿石砌的山道蜿蜒向上,便到了山宫的后园——星门弟子统一修习的地方。
与择天山的粗犷孤寂不同的是,这里的山石丛林错落有致,流水曲觞、亭台楼榭,应有尽有。每一处都是经人工修饰琢磨过的,却不是空无一物的精致,而是夹杂着晾衣的竹竿、风干的纸鸢,这些带着生活气息的物件加以点缀,让山宫的整个后园都温暖舒服起来。
跟前面庄严肃穆的大殿相比,走进这里,仿佛是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有年长者侧坐在藏书阁的女儿靠上,队伍从楼阁下走过时,持书看得入迷的他眼睛都没睁一下;两条黑狗一前一后摇着尾巴在不远处来回奔跑,吠声不止,被打头的星长喝了一声后,转眼躲没了影儿;还有几位没到殿前的星长正在远处的习练场静坐,忽然齐齐出手,七光合聚化为一道长虹……
眼前的一切,宁静、和乐。
领完星门的衣装,赵水循着号牌去找房舍。
每个合院按不同门派分组,南北两座通长的屋子被划分成了五间,东西厢房则各自分成单独的两间,虽然日光不盛,但好在更宽敞安静一些。
赵水与付靖泽一商量,便选了靠近院门的东厢房那两间住下。
同住合院里的不止有新入门的弟子,几位未寻去处的上一届星长也留住在此,赵水认得的一位便是郭垂星长,他正挨个儿迎人进门,边帮忙整理院子,边给各人做着介绍。
“一般而言,星门弟子头两年在山宫通学百门,打好衍星术的根基,第三年至各自星门研习,最后一年则是分组入世游历,将来拜官入职,很大部分与此相关。”他说道。
“那衍星术修习的成果呢,是否也很重要?”付靖泽问道。
郭垂摇头笑了笑,回道:“不然。授课四年,只是教授基础心法术语,至于成果如何,看各人努力与天赋了。星门前辈,天赋高者进步快速,但持之以恒者走得更远,所以,好好学吧。”
正谈话间,一声洪亮的叫喊从门口传来,吓了他们一跳。
“赵星同,付星同!嘿嘿总算找着你们了。”
赵水循声看去,只见大高个儿背着个大袋子,正乐呵呵地向他们直招手,又弯腰行礼道:“各位星长、星同们好,在下李四,日后承蒙各位照顾了。”
赵水向他笑了笑,转头向郭垂问道:“星长,那我们这几日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郭垂仿佛想到了什么趣事,弯嘴笑起。
“你们等着瞧吧!”他卖关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