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与先前的梦境如出一辙。
只是这次遇难坠崖的,却是自己。当赵水从崖顶落下的那一刻,惶然心抖。
刚才梦中的那个“赵水”冲过来想拉住自己,可惜来晚一步,他只触到了一张灰黄的狮头鬼面,它被拉下,跟着随风飘落。
急坠而下,赵水抽出被对方束缚的手,刚要拉开黑衣人包裹头脸的蒙面,却被他钳住了胳膊。
他究竟是谁。
幕后之人的梦魇吗?
若是在他之后身亡,那这虚幻的梦境是否就会消散……
赵水急转内息,聚力丹田横空提气,深蓝光芒从他体内散出,强大的气场冲向四周。可上一次坠崖,他只身一人,得益于玑云石的保护才可安然悬空。纵然内力已今非昔比,但他的两手被对方束缚住,身上又多了差不多一倍的重量,实难抵力减速。
而且令他惊讶的是,对方的丹田处竟也开始气流涌动,萦绕一圈蓝光。
开阳门人?
两人砸在崖壁伸出的几根枝叶上,身子一颠,彼此束缚的手脚松垮下,枝丫从赵水的背上划过,瞬间火辣辣地疼。
眼见再次坠落,赵水不顾上别的,立即抽手甩出陨链,缠住枝丫。黑衣人做着与他同样的动作,甚至用的器刃,都是毫无二致的陨链陌听,勾住另一条枝干。
一齐吊在空中,赵水如木雕的鸟般浑身僵住,任由陨链带着他乱转。
“你……”
赵水想要开口,可崖下的大风灌入口中,让他说不出话来。
对方的蒙面随风飘荡,一遮一开间,透出了那双闪着锐光、双眼皮的眼睛,四目相对,一个惊惶、一个冷然。
底下,是一片林海。
“咔吱!”
头顶传来木枝断裂的声响。
两人同时抬头,吊着黑衣人的那根枝干断裂一半,眼见便要完全断开。在掉下去的前一刻,他举手紧紧扯住赵水的脚跟,悬在了他的脚下。
双倍的重量支撑在赵水的陨链上,不出片刻,那枝条终于承受不住,骤然断裂。
“啊——”
伴随着一声回荡崖底的叫喊,赵水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充盈在耳朵里的是狼嚎声。
这样饥餐渴饮的叫声,赵水曾在择天山的地穴中听过。眼前变得清晰,却是阳光普照,满目的葱郁枝叶,他趴在一根粗大的枝干上,浑身都被撞得吃痛。
他隐约记得,昏迷之前,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到树顶,他砸在一具肉身上,然后翻转落到了下面的枝干。
那——
那个黑衣人呢?
赵水忙往树下看去,只见斑驳的树影间,有三只野狼正绕着大树缓步走动,时不时地伸出爪子在树干上勾抓几下。
满地的鲜血,还有散落的白骨,一双血肉模糊的腿从边上的草丛中伸出,而他的上半身没入丛叶,隐约露出的肚子,已变成了空当的血洞,身脏糊成一片将干未干的血水。凌乱的尸身旁,还有两条陨链曲扭地散在地上。
赵水的手一时松软,差点儿滑落树下。
“两个人。”他分辨着白骨的数量,布有红丝的眼里涌现泪水,暗道。
陨链、开阳门,还有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眼睛……
黑衣人,分明是又一个“赵水”。
那么另一个呢?
也是坠落山崖、葬身狼口的他吗?
树影婆娑,赵水看着底下三个彼此眈眈相向的野狼,闭上了双眼。
日落月升,他休息了许久许久,才回转力气得以施展轻功,攀附枝干在林间穿梭,将野狼们甩在了后头。
崖底林海之大,好似永远也到不了尽头,而且一路向北,看见的却是相似的群山百林不断重复。直到无力落地,拄着树枝往旁边的陡坡上爬了数个时辰,几日滴水未进的赵水终于看到了一抹人影。
“赵水?你怎么这个样子?”竟是背着药筐子的宁从善,看着衣衫已变得褴褛的赵水惊讶道。。
“我……”
“嘘——”
宁从善伸手止住了他的话,从腰间取出个长形的竹筒,蹲在赵水身旁的杂草旁,打开竹盖。
一缕橙烟从里面飘出,散着一股奇特的药味儿,很快,便见条褐黄的细蛇扭着长身爬过来,在宁从善的手前迎烟探探脖子,往竹筒里爬了进去。
将竹盖旋紧,宁从善笑道:“好了!喂,你怎么回事?”
没想到梦中还会出现这个人,赵水撇撇嘴,回道:“有水吗?”
“喏。”
“多谢。”
看着赵水接去水壶咕咚咕咚地直喝,宁从善笑道:“没想到你赵水也有今天这么狼狈的时候,说说发生了什么,让我高兴下。”
“被人追杀。”
“哦,啧,干你们这行就是危险。对了,看在咱们也算多年同僚的份儿上,送你我新研制的一瓶迷药,软人筋骨、约束灵力,本官给它赐名曰‘软灵散’。”
宁从善掏出一药瓶,塞到赵水手中。
本不以为意,可看到这棕色的瓶身,赵水登时愣住。
“你看你,身上这么脏,我也没带别的衣服,这个给你先换上吧。”说完,宁从善从背后的药筐里,取出个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是一身,全黑的夜行衣。
看着这件衣裳,还有手中的药瓶,赵水突觉心火上涌,怒悲交加——
是他……
他现在将成为黑衣人。
他明白了!
从一开始,赵水跟随入赵府,在前一任坠崖后替代了他的位置,几次与黑衣人交手,同时将另一个他接入府中。而他被黑衣人拉扯滚落山下,生还后,就成了隐在暗处的新的刺客。
只有切断其中的一环,才可打破脱离。
想到这里,他抬眸看见宁从善握在手中的竹筒,伸手去抓。
“你做什么?”宁从善立马挪开手,问道,“这可是毒蛇,能杀死一头牛的。”
“我就是要它。”赵水回道。
“你可想好了。”宁从善说道,忽然,脸上逐渐转为一种陌生而怪异的笑,语气也变得与以往不同,“这一口咬下去,你就葬身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你是——”
“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山间,刺眼的阳光一闪,赵水眯起眼再睁开,面前的人已不见。
群山中出现几处黑洞,将眼前的场景一点点得吞噬进去,化为黑夜,而楼阁长街,随之浮现在眼前。
赵府外的街上。
再低头摸了摸,那件被递到面前的黑衣已经穿在了身上,一条黑布缠住他的头脸,整个打扮,与印象中丝毫不差。
现在是什么时候?
赵水看着赵府的侧墙,犹豫片刻,纵身一跃跳上墙头。
书房里的灯火通明,两道人影映在窗牖上,彼此相对。
“付铮,我这几日有事情需要好好研究怎么解决,怕是晚间无法陪你了。”
“那白日里也行啊。”
“不是……”
尽管做好了看到重复的一幕,但碰巧就在这个时候,赵水是真没想到。
“喵——”
一条黑猫在他脚边叫道。
赵水赶忙向它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可黑猫根本不给他面子,仍旧蹲下身子,突然纵身上跳,碰巧踩到了块不稳的檐瓦,“嘭”的一声,连瓦带猫掉到地上。
“你是那人派来的吧?”赵水看着那猫灰溜溜地沿墙跑走,暗道。
果然,屋中的“赵水”听到声响,冲出房门。
赵水赶忙翻墙而出,沿着大街不管不顾地往前直跑,好在毕竟是相同的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方根本追不上他。看见一处曾见过的草棚,赵水跳进干草堆里,扒拉几下将自己埋住。
不一会儿,旁边的街上便传来人语声。
“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府中。”
“早晚会知道的。走吧,回去了。”
“那你明日去不去寺里?”
“好啊。”
待那二人走远,赵水从干草堆中探出头来,长长地喘了口气。
他真想就此窝在这干草堆里,变成个干草人,任凭制造这梦境的人再怎么玩弄,都不为所动。
但很快,天空的星辰便出现异动。
星光闪烁,彼此相连化为一行字:“唯有除灭两个虚幻之人,方可脱身。”
这他也能猜到,还用得着人提醒。
只是他再怎样折腾,这梦境之中发生的所有事,都被制造迷幻的那个人看在眼里,境遇的转换,怎么可能由他做主?
从一开始入了这转轮,就脱不开身了。
“记住,孩子。”不经意间,赵水想起他爹曾说过的话,“所有的机关,只要是组合而成,不管多么紧密相连,都一定会有破解的那条缝存在。”
打破平衡的缝……
赵水开始从头回忆起一幕幕场景,从草棚到大街、赵府、山崖,许久后,睁开了双眼。
明日还是要去那条大街。
若这真是属于他的梦境,他想,他找到变数了。
第二日。
“其实我以前不喜欢逛街,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娘开布店,经常要进购布料、看别家的衣式,每次拉着我一起。帮拿东西倒没什么,可她一逛起来,就管不住腿了。”
“哈哈,娘现在也是一样……”
说笑间,“赵水”与付铮携手走过长街。
一车扑腾的鱼传来海腥味儿,年糕小食的香气,还有一车银饰,响着叮叮当当的铃声……
转瞬间,一道蓝光闪过,冲击在那挂满银饰的摊车上,木板瞬时四飞,银饰悦耳的铃声变得杂乱无章,散落一地。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引得路人纷纷回头,却无摊主上前问话。
“又是黑衣人!”“赵水”也看见了这边,与黑衣对视一眼,伏在付铮耳旁暗道,“快跑。”
“怎么了?”
“待会儿解释。”
果然,连对话都没有句新鲜的。
藏在黑布后的赵水遁地向那两人冲去,提前预料到他会出手,逼到身前骤然停住,上抬双腿将他的双臂夹住,身子一翻,那“赵水”便摔倒在地。
“赵水。”付铮惊道,上前拉他。
赵水瞅准机会,飞身想去拉住付铮。
她的记忆是在这条大街上被抹去,回归到一开始的时候——如果轮回有起点的话,付铮失忆、新的“赵水”苏醒,这里,定是宣告起始的地方。
而吹响这新一轮回的,便是这引人迷失如梦的铃铛声。
看着付铮的双眸,赵水从中读出了不同于之前的一份惊愕,果然,现在的她是记得的,记得类似这一幕的情形也发生过。
“付铮小心!”摔倒的“赵水”喊道,抛出陨链将付铮扯到身后。
赵水紧跟出手。
突然,他的腰背被猛地一踹,扑向地面。
他立即顺着力道翻滚几下,落到倒地的银饰摊边,才稳住阵脚,立即回头看去。
站在他身后踢出这一脚的,是个身着白衣、束发间插着干草的人,脸上戴了个面具,依旧是那狮头鬼面。
怎么会这样?
二打一,不对,加上付铮三对一,他肯定不是对手。
走为上计。
赵水转身踏步,却在踩响脚底铃铛的一瞬间,改变注意。
若是如此,岂不踏上了老路?
“你究竟是谁?”身后“赵水”问道。
耳听着他便要出手,赵水不由感叹“自己”还真是个急性子,聚集全力旋腿,向一圈铃铛踢去。
一地的首饰,摇铃与银饰的连接处,皆骤然崩裂。
“付铮,你可还记得我?”赵水回身大声问道。
一旁的两个“赵水”在听到这声音时,皆顿在原地。
付铮亦呆在原地。
赵水没有理会那两人,只是盯着付铮,抬手指着前面,问道:“你可记得,前面街角的两株梅树,你夫君会承诺换新宅子在院中种梅树,然后遇到我,被这狮头鬼面帮助带回家好生招待?你可记得,在悬崖边找到你夫君,回家后给你们做一日三餐,却始终睡书房?你可记得,就在昨日,你们追着我出门后约定好,今日来到庙中拜香求子,然后就踏上了这条街?”
付铮的瞳孔随着他问的一句句放大,向前走了一步。
“付铮,他在说什么?”她身旁的“赵水”问道。
戴着狮头鬼面的那一个也挪步上前。
“你俩先等等。”赵水制止道,“若想弄清真相,听我说完即可。”
还不错,毕竟是“自己人”,都识相的闭了口。
然后赵水再次看向付铮,一字一顿地问道:“或者说,付铮,你还记得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