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瑶儿的情绪变化之快,真是过于让人意外。
前两日还消沉得闭门不见,劝一句顶一句,可到了正式开始授课的这一天,却见她穿着白底绿衣,袅袅婷婷地走进了讲堂。
与平常的学堂不同,星门的第一节授课安排在酉时末,此时已经入夜,讲堂中全凭灯火映得满屋亮堂。许瑶儿冲着几人笑盈盈地打过招呼后,环视讲堂一圈,找到了坐在后排的赵水。
“这没人吧?”她对着空气问道,然后在赵水的前桌席地而坐。
“来得这么早。”赵水见她恢复了往日的精致打扮,问道,“想清楚了?”
许瑶儿闻言,身子一顿,然后转身前倾趴在了他的书案上。她一手撑着下巴,向赵水露出一弧弯笑,盯着他说道:“是啊,水哥在这儿,我怎么能不来?就怕这里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太多,把人的魂儿给勾没了。”
危险。
赵水暗暗往后挪了下重心。
果然,许瑶儿笑完后,立即冷下脸,抬起下巴眼神寒漠地转过身去。
赵水望着她的后背,斜身往一旁的金湛湛问道:“我是不是惹到她了?”
“嗯。”金湛湛伏在书案上写写划划,点头应道。
“可你不是说昨日她还给了一位擅长妆容的星长竹牌吗,心情应该不错啊?”
“我说了,不是妆容,是易容。”金湛湛纠正道,停下笔细数起来,“宋众仪,人称宋婆娘,体瘦面老、性子百变,传承易容之术已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这是门有用的技艺!”
赵水点点头。
说完,金湛湛突然一皱眉,转头问道:“你怎么不上前面跟苏星同他们一起坐?”
“前面听课多累,我习惯坐后头。”赵水回道。
“嘿嘿,我也是。”
说话间,赵水往前面望去,看见苏承恒挺直的肩背——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排。
这讲堂是个由竹木搭起的开敞屋子,南北两面的窗户大开,盆植被成列地摆着,正冒出绿尖,在夜色中微颤,带着点点春意。头顶并非全是屋盖遮拦,而是中空的四方砖瓦,仰头便可见黑夜星辰。堂中七十多人的桌榻被分成了两组,东西相对,师台摆在正中的通道上,将前后门相连,可以让人来来往往地行走。
忽而,有人站起身到窗边张望着。
“赫连世子来了。”其中一人说道。
“还有付星同呢。”
赵水闻声抬头,也望见了他们,那两位相同的红焰衣装,在人堆中格外醒目。
往常只要赫连世子一出现,便会被人围着成为场中的焦点。但现在他和付铮一起聊着天走来,竟无人上前相扰,而是都用一种含着淡淡暧昧的目光看着他们。
赵水暗暗呼了口气。
“喂,你听说了吗,世子和开阳之女都选去学机关迷阵的辅修,给那几位星长乐坏了。”
“那可不高兴,有他二人在,这一技艺肯定将是一枝独秀。”
“是啊,看他们二人兴趣相投,甚为般配,真让人羡慕呢。”
“般配……那是自然,一个铁中铮铮,一个庸中佼佼嘛。”听到旁人说话的许瑶儿插口道,侧过身子斜眼看向坐在后面的赵水,似笑非笑道,“只是先前也没听说他们都喜好机巧玩意,真的是单纯想学才碰巧到一块儿的吗?”
她的话内里含刺,让赵水听着有些不是滋味。
“你……”他抬头刚要开口,目光一晃,却正好与付铮碰了上。
只见她向这边一笑,转头和赫连破说了句什么,然后往后排走来。
赵水顿时心跳得如猿马般难以控制。
“你们怎么都坐这么后面?”付铮走过来道,见赵水斜后方的坐榻空着,直接过去坐下。
“自然是各怀心思咯。”许瑶儿幽幽地回道,略显慵懒地转过身去。
金湛湛见付铮坐到了她后面,立马抓起小账本向她说道:“诶,听说你加了做机玩的辅修?”
“是。”付铮回道。
“那以后做出东西了,记得让我观赏下哈,说不定能拿到我们铺子里出卖。”
“你承接了星长的铺子?”
“对,和另外两位星同一起。”金湛湛应道,鼓了鼓腮转头看向赵水,“赵星同,星长说也问你了,怎么不来?”
赵水回以不失礼貌的微笑。
旁边的付铮也看向他,侧头问道:“那你,没选辅修吗?”
转回眸,赵水的视线落在付铮脸上,只见烛火映得她面颊红红的,脑海不由得空白一瞬。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句问话,想起那河边满身臭气、说了一通大话的奇怪星长,有点底气不足,敛声答道:“应该——选了一个,是位叫做温生的星长,他说是……”
“温星长?”金湛湛惊讶地接口道。
赵水不禁收声,从她的反应中,他读出了一丝不妙。
只听金湛湛说道:“赵水,你现在在星门弟子中可吃香了,好几位星长都抢着想认识呢,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去他那边?”
一句问话,让赵水直接哽住。
果然。
“这位温生星长,有何不同吗?”付铮问道。
金湛湛立刻将心中的小本本翻了出来,摸着下巴说道:“温生,天璇门人,星门从学三年,年年考评垫底,为人爱说大话、特立独行,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竟然入门的第二日就碰见了他,也是不一般的运道啊。”
赵水对她的“赞叹”丝毫没感受到有几分好意。
而且她所描述的温生星长和前日见到的八九不离十,让他不由得更为好奇,回道:“就算为人如此也没什么,我听他论断查尸,应该也是有一些经验的。”
“哪止一些经验,简直是经验颇丰。”金湛湛说道,“毕竟他入星门之前,可是子承父业做了十几年的仵作,从小就跟尸体打交道!”
什么……
仵作?
赵水登时愣住。
金湛湛继续说道:“所以啊,此人入星门后,虽然修习上吊儿郎当,但因为身在天璇学得一些医术毒物,验尸的技艺上不错,不然也不会得山宫准允为他一人开这辅修培养新弟子。听说他有时候不来上课,是在帮星理寺验尸呢!”
“那听起来,这位星长也很厉害。”付铮说道,笑着看向赵水,“若你学成,的确不止验尸,而是查案了。”
“可是……那,尸体……多可怕啊。”金湛湛打了个哆嗦,说道,“听说有人碰见过温星长研究尸体,什么山兔啊狐狸的,自己也假扮过吓了其他星长一跳。甚至有一次,他从别处拖回一个流浪的死者藏在自己房中!人家都在传,这温星长是不是对死尸有什么癖好,也太过痴迷了。活儿又脏又臭,星长也不正常,谁想跟着啊。”
付铮听着她的话,仿佛闻到了话语中描述的那股令人作恶的反胃感,指间在嘴边蹭着堵住了口。
“那——值得敬佩哈。”她勉强找出比较安慰人的话说道,眼眸转向赵水。
赵水一眼便看出了她目光中的同情之意,还藏着几分隐隐的好笑感。
“你是在幸灾乐祸吧?”他眯起眼问道。
于是付铮再掩盖不住,弯嘴笑了起来,说道:“这样的星长没在古道上见着过,赵水你是怎么碰上的?不会是被忽悠着给了竹牌吧?”
赵水皮笑肉不笑地做以回应。
还不因为你吗。
但被忽悠了倒是真的,什么查案,当时见那星长的模样就应该知道,根本与明察秋毫、雷厉风行沾不上边儿……
听这星长的“事迹”,他甚至有点担心,以后不会要被拉着一起去挖人坟吧?
“常前辈来了!”
众人闻声,立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赵水他们也停下话站起了身。
堂中很快静默下来。
常安前辈今日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上了和大家一样的衣装——内里白服,外搭深红。
相比于堂中弟子们的一件件净白新衣,她的衣衫已然发黄,袖肘上还有缝补过的痕迹,看样子已穿了很久了。
“拜见常门人。”众弟子说道。
“不必拘礼。”常安说道,“日后称我师长便可,坐吧。”
“是。”
众弟子盘腿落座,常安向两边环顾一圈,又向坐在最前排的赫连破点头笑笑,然后扬手一挥,一道红光飞入空中,倏忽不见。
赵水仰头看去,只见头上没有屋顶的檐口之间,有光束如水流般波动,铺开盖住了整个学堂的上空。在它的映衬下,原本一闪一烁的碎小繁星似乎都安静下来,光芒更甚,纹丝不动仿佛直到永恒。
“星辰历法,古来有之。‘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常安开始娓娓说道,“今日是修习衍星术的第一次授课,亦是各位修行伊始的关键,天资何如,可见一斑。
衍星术共有七大阶:观星、星语、通星,牵灵作、与同、昭星和上归隐。
‘观星’和‘星语’两阶是基本,重在知晓天星运律、星地之系,以及如何做解。虽需一定的悟性,但有心研读,皆可融会贯通。
‘通星’讲求灵力互通,分为感受星灵波动的领阶,牵引灵力的引阶,内化灵力的修阶,与将其运用到功夫技艺上的集阶四个阶段。这一阶段,则是各位拉开差距的一关。悟性高者,或可一骑绝尘,持之以恒者,亦可层层直上,倘若二者兼无,便是泯然众人。”
学堂中,一时连呼吸声都消退不少。
前路漫漫,阻隔重重,也不知这将来,几时可及所望之高处。
常安踱了几步,背起手继续说道:“衍星术的第四阶为‘牵灵作’,可临时挪移星体,达到趋利避害、化繁就简的目的。这个阶段,需要很长时间的灵力积攒和很强的通星之能,因此一般星门弟子,需要苦练多年才可到达。
第五阶‘与同’是又一个分水岭,星门人可降服一星,合二为一共同成长,是各位可独当一面的表现。而‘昭星’,则是通过自己的星灵,召唤其他星的力量,各大门派中,除门主、副门主之外,寥寥无几;至于上归隐,便是反给星体灵力,是为最终之阶。各位可有何疑问?”
单是这几个大大小小的“星阶”,已有部分人听得晕头了,只能暗暗鼓励自己勤苦修行,早日更上一层楼。
大高个儿坐在最后一排,挠着脑袋,忽然眼睛一睁,起身憨憨地行了个礼,说道:“常门……不,常师长,弟子开阳门李四有问。此等功法星门统一,那各星门又有何区分吗?”
常安思索了下,答道:“开阳门人重武,擅习纯阳之气,与星灵天生阴阳相冲,但若内化灵力便是刚柔并济。因此,开阳门令人称道的独门绝技,叫做‘形星功’,拟天星相连之态自创招式,唯有力道刚中带柔、温寒并出者可有造诣。”
大高个儿听她说了这么一通,不仅不明白,反而迷惑地皱起了眉头。
见他愣愣站着,常安向他一笑,转向众人耐心地解释道:“在座各位星门不同,是因为性情、喜好、天赋不一,在各自擅长的事物上可以走得更快更远。
木本无形,割据为船;石落天然,去余成像。衍星术之所以厉害,并非是它本身强大,而是我们将其内化到自己擅长的东西上才可发挥其用。习文者,如天璇门的五星法、天玑门的星算术;习武者如开阳之形星功,皆是如此。”
“弟子懂了。”大高个儿拱手低头,恍然道。
他刚坐下,宁从善又站起来行礼,问道:“敢为常师长,星门四年,一般而言可达衍星术的第几阶?”
“大多在‘通星’的引阶和修阶,当然,也有不少弟子可将灵力运用自如,甚至优异者,可达‘牵灵作’。”
“这样啊……”宁从善抓着铁扇点头道,“多谢师长。”
“可还有不清楚的?”常安问道。
又有一星同站起来,好奇道:“敢为师长,最后一阶的‘上归隐’反传灵力给天星,不是自身就没内力了吗,有何用处?”
“并非如此。”常安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