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赫郎君,来得真及时。”赵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摆,笑道。
先前夜黑,他没大看清赫郎君的长相。现在稍一打量,与自己相似的浓眉扇眼,但面白身瘦,平添了几分文人的儒雅气,倒是与结实耐晒的他大为不同。
赫郎君闻言,不似先前那般彬彬有礼地回以微笑,而是皱着眉头,神情严肃。
只见他炯炯的双目紧盯着赵水的胸口,似乎一眼便透过衣布发现了里面所藏之物,脸上有些惊讶,也透着一丝果决。
“云石在你身上?”他将视线移到与赵水平视,问道。
云石?
赵水面露疑惑——莫非指的是他身上的黄石?他没有回话,只回应着赫郎君的目光。
对方却也没继续发问,而是收脚挺立,双手翻掌向上,半眯起眼,开始运气。
一道红光,从他的掌心升起。
像是受到召唤一般,赵水感觉胸口的黄石随着红光的闪烁,开始轻轻颤动,逐渐发热。
他低头去开,隔着衣布,它竟透出了亮黄色的光芒——
自那日赵水发现它后,它还是第一次再现光束。
“是云石。”赫郎君确认道,收回两掌,再次直视赵水,“为何它在你手上?你是何人?”
想是云石事关重要,他问得直接,并未拘礼。
赵水摸了摸胸口,扬声答道:“在下姓赵,单名一个水字,小渔门人,怕是赫郎君忘了。不知郎君说的云石为何物,这枚石头,乃是在下的自家物。”
对于眼前这位,赫郎君自然记得。
当时他就惊奇,那样偏远的渔镇里还有此等功夫独道、面对歹徒气定神闲的年轻郎君,但听他一口一个“赫郎君”的称呼,确乎是个消息闭塞的乡野之人。估计是自己久居都城,才限了眼界不知天下之大。
但现在想想,一个普通平民,又怎会被功夫高强的黑衣人盯上?
“既然如此。”略一思量,赫郎君说道,“赵郎可否带着云石跟我走一趟?”
“为何要跟你走?”赵水问道。
“原因……不便多说,但你手上云石是我找寻之物,等收回后,在下自会解释。”赫郎君答道。
赵水心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把他带走?再往前就是伴星城,走了那么久,可不能在这儿止了步。
于是他往后侧身,问道:“我要是不呢?”
赫郎君眉头皱得更紧,一时语塞。
他寻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枚云石的下落,定不会放手。若是对方知晓云石,方才说的话显然在蒙骗,若是他真的不知,自己道出云石的重要,难保不会令人心生贪意,更加棘手。
“今日在下必须拦下云石。”赫郎君决定快刀斩乱麻,先拿到再解释,便拱手说道,“赵郎君,得罪了。”
说完,他立即展开双臂,运功起势,一只手伸向前,迅速向赵水抓去,一眨眼便到了他身前。
赵水猛地侧身避开,上身贴着对方手臂旋转半圈,两脚一点地,整个身子仿佛斜躺在空中,倚靠着风劲儿往后退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没有停顿,趁旋身平稳之时甩出衣袖中的两枚铁片,一前一后向赫郎君脚前射去,制约住他将欲追来的速度,然后他转身便往一侧的山林中跑去。他心知对方功力不凡,自己抵不过,但看他锦衣素雅,定没有从小便在山里耍玩的自己动作迅速,如此便可趁机溜走。
显然,赫郎君也看出了他的想法。
“启明!”只听他轻喝一声,白光从他背后闪现,一把苗刀应声凭空现身,直冲赵水而去。
赵水的耳边划过刀刃刺破风的声响,长刀从他身侧飞过,横拦在前。
“不是吧,来真的?”赵水心道。
他双脚在地上一蹬,身如轻燕般向上跳起,欲旋身越过长刀。
谁知那刀随着赫郎君的操纵猛地一升,赵水跟头翻到一半被硬生生地挡住,险些失去平衡掉落下来。
情急之下,赵水索性放任双脚向前,聚足力气在刀身上用力一踩。
那刀力量持稳,刀风也无意伤人,所以他两脚没受到反震,便顺利地弹身而回。
而他身后的赫郎君却愣在了原地——他心爱的宝刀,他父上所赠寄予厚望的及冠礼,竟被人给踩了?
这小子,也太不知好歹了!
“你……”一团火气升出,赫郎君不打算再客气,喝道,“启明!”
苗刀应声飞回,落入他的手中。
那刀身很是平稳,像是未曾被侵犯过似的安静,让赫郎君有一瞬的分神。
按理说,此刀有星灵,被人平白踩一脚定会受怒震颤将来人震伤。可它竟安分得很,丝毫不见被外人侵扰后的反应。
“嗖——嗖!”
迎面飞来两枚石子,赫郎君抽刀挡开,眼见赵水就要没入竹林,他立马提刀追上。
如此,两人缠斗起来。
与其说是“斗”,倒不如说是赵水在硬撑着。那赫郎君好像要故意教训他似的,招招逼近要害,却大招小落,不伤他血肉,但打得他身疼骨酸。两个年轻人的气血越打越上头,出手也渐渐轻率。
“好了好了。”赵水受不住了,叫道,“不打了。你要什么,给你便是!”
说完,他左手往怀里一掏,用力往赫郎君的苗刀上抛去。
眼见一块布包将要撞上刀背,赫郎君一惊,立即收刀俯身,去接那将要掉落地上的布包。
就是现在!
赵水左手背过身,藏住被他暗中掏出的黄石,右手从腰间的捆绳里摸出两枚铁片,半躬下腰,瞄准赫郎君的左右臂膀处,飞速抛出。
对方此时脚下不稳,佩刀又收力,但凡能伤他分毫,便可趁机逃脱。
“嘭——啪!”
两枚铁片被横飞而来的短箭穿心而过,碎成了几瓣。
赵水和赫郎君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四名黑衣人正蓄力以极快的速度奔来,两人立马稳住重心,提防起来。
谁知,那四个黑衣人似乎忽略了赫郎君的存在,直接一同冲向赵水,齐刷刷地出剑。
这势头,可与之前的有所顾忌不同。
这是,要拿他性命的势头!
“小心……”赫郎君一手握着布包,注意力却在突如其来的杀手身上。他愈提醒,回头却见赵水已窜入了林中。
在他后面,是四剑齐发,横冲直撞削下了无数竹身。
赫郎君刚要抬脚跟上,手里一握,空空如也——布包竟是空的。
“这小子!”他急道,赶紧跟在黑衣人身后追了上去。
于是山林之中,赵水在逃,后跟黑衣人,再后是赫郎君。三波人一边左转右避地彼此追逐,一边舞刀弄剑白光泠泠。
很不巧的,空中开始落雪了。
赫郎君心感疑惑——那黑衣人估计也是为了云石而来,可为何会出手帮他……
莫非他们认得他是谁?
现在他感觉,黑衣人们就像是为了替他出头似的,正对赵水穷追不舍、甚至招招见血。
那赵水——赫郎君隐约看到——身上似乎已破了好几道血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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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水的确受了伤,只是他一心往前跑,虽觉疼痛,却不知自己伤得多重。
“束手停步!”后面追赶他的黑衣人喊道。
可是哪里能停?
赵水还要依照父母所托,将云石送到苏灵人手上,而且身后的黑衣人就跟换了个脾性似的,对他招招下起了狠手,若是停下,命保不齐都没了。
想到刚刚他们挡掉了他抛向赫郎君的暗器,然后态度立马转变,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因果联系吗?怪不得爹娘以前常常耳提面命,让他切不可生伤人之念,看来出门在外,这世道果真有别样规矩他还未懂得。
“再快些,再……”赵水心中默念,飞身往坡上去。
却不想,越过缓坡之后,竟是一道陡转直下的竖崖,崖上竹枝丛丛,一眼望不见底。
前头无路,赵水身上渗出冷汗,心中急切,气血也随之翻涌而上。他赶忙扫视一眼周围,只有一条崖边的小路通往山下,路面直长而无阻碍,走不得。
为今之计,或许是拼力应付后面的几个黑衣人,将希望寄托在跟在他们后面追过来、刚和他打过一场的那位赫郎君身上了。
指望他……赵水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
但后面追来的长剑,并未给他回头的机会。
“唰——”
一声穿风而过沙响,在赵水晃神之际,剑尖刺破他腰上的布衣,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剑刃直接撞到他的腰间,一股强劲的力量推着他的身子在空中旋起,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糟了。”赵水知觉不妙,暗道。
可为时已晚。
他的身子已经被撞出了崖边,就像块被抛到半空的石子,停顿一瞬后,直直地往下坠落。
坠下前,他看到飞上缓坡的黑衣人,还有紧追而来的赫郎君。
从他们惊大的双眼中,他意识到,这一下去,或许就是永远下地而去。
“轻功者,一重水上漂,二重草上飞……只要你练成第四重的云上飞,爹就带你走出这一重重山,出去看看……”
恍惚间,赵水忆起了他爹说的话。
那是他爹开始给他教授武艺时,承诺他的话。当时赵水信以为真,勤奋苦练,用五年的时间练到了第三重,后来他发现,说好的第四重,竟是道功力更深一层的鸿沟,想更近一步,没有个把十年是练不出来的。
“云雾之虚,上天入地。飞身而起,应势而落……”此时的赵水,脑中忽而响起第四重的口诀,“上下同出,起落不界。真气存纯,无心无天。”
崖上的竹枝一根根地划过身体,却没一点承接他的力。赵水闭上眼睛,感受着这像是无休止般的下坠,第一次尝到心如死灰的滋味。
真真空荡。
“上下,起落……无心无天……”赵水默读着这几个字。
濒死之时,他忽而有些明白了。
即便是临时抱佛脚,可但凡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赵水便不会放弃。
于是他立即依照口诀,摒除杂念,忘却了竹石与风给予的下落感,只专于行运丹田的真气,屏息上提。
默念了两句,赵水藏在身上的那块黄石,再次散发出光热。
一股暖意涌上胸口,脉络似乎被打通,真气随着气血流向全身,仿佛被水洗涮过一般,赵水顿时觉得整个人就像天上之云,轻盈而飘然。
而后,他缓缓睁开双眼。
千万片绒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搭配着满目苍黛的竹子,还有灰蒙蒙的天空,赵水从未感觉如此舒畅自在过。
空中,恍惚间,似乎还有一抹星光闪过。
……
昏昏沉沉。
像是过了许久,又好像只在转瞬之间。
“喂,喂!”恍惚中,有人似乎在拍打他的脸,“赶紧醒醒,起来!”
身下被什么东西拖了几下,没拖动,于是那人抬脚一踹,正揣在赵水腰侧的伤口上。一阵撕麻的痛感袭来,赵水眉头一蹙,顿时意识清醒地睁开眼。
“妈呀。”迎目便是一大块鲜红的衣服,惹得赵水不禁往后挪了下屁股,“啊……”
这一动,又牵扯上后背的几处伤口,更加疼痛难忍。
长这么大,他哪里受过这样的伤——衣物下血流不止,气血混乱又渐渐变弱,这荒郊野外,若不及时止血,怕是也难逃生天。
“你压到我裙服了!哎呀,快点儿挪开。”方才的声音再次响起,赵水才注意到是个女子。
他抬头去看,原来方才红成一片的,是一身嫁衣。
身着嫁衣的那名女子身形高挑,略施粉黛,朱唇皓齿俨然一副出众迷人的相貌。她此刻正嘟着嘴,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赵水。
眼见她又要抬脚去踢他,赵水连连叫道:“诶,别!脚下留情……”
“嘘!”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手指竖在唇上,做噤声状。
赵水见她神色慌张,识相地闭了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细碎的言语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真是的,跑哪儿去了。”其中一人道,赵水认出那是先前娶亲队伍里媒婆的声音,“你们赶紧找啊,不然这趟谁都没银子拿!”
“是……”
赵水回头去看那女子,她已悄然蹲下,一只手拨开杂草静静地往外看,另一只不知何时伸到了他的脖子前,那架势好像只要他发出一句声响,便会让他再也说不出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