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我不想的,从来不想这样的……”
“哇啊啊——”
瘫在地上的王广德,喃喃几句后,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中,带着呼天抢地的悲怆与无奈。
赫连破闭上双眼,捏了捏拳头,侧头对赵水道:“走吧。”
“嗯。”
两人走街串巷,往方才的波震中心奔去。
一路上,他们发现有些人家已传来人语,倒在街边的百姓也开始苏醒,好几个扶着脑袋从地上爬起,一脸懵然地看着周遭乱不成章的街道。
“汪星同,苏星同。”赫连破看着原来倒地的一群人互相搀扶着,已经差不多都站了起来,上前问道,“情形怎样?”
“回赫连……”
“世子啊,您方才是没看见,那位许瑶儿许星同寻得妖物,注入了星灵,这才把这么多的百姓解救出来。”宁从善抢过汪岚的话头,说道,“这些人我都看过了,就一些皮肉伤,不碍事。就是许星同刚刚救人用力过度,现在还没醒,苏星同在给她顺气呢。”
“好,辛苦你们了。”赫连破点头道。
“没事儿,呵呵。”宁从善笑着转身往人堆里走,经过汪岚旁边的时候,向他扬头瞥了眼。
后者扁扁嘴角,没做理会,也转身去安顿百姓了。
没过多久,星门派人进城,开阳门主也跟着赶了过来,协助重整城中之事。
一日之间,幻丝城内墙毁街空,惘若兵败。
赵水他们忙乱至夜半,才终于空闲下来,一个个却了无睡意。
他们聚在先前用膳的酒楼中,或坐或立歇息着。此时各家都关切着各家的伤势损失,酒楼空空,不仅没跑堂的,连掌柜都不知去了哪里。
“可惜最后,还是漏了一人,让他丧了命。”司马昕黯然道,看着许瑶儿怀中的婴孩,“没想到最后的罪魁祸首,会藏在这孩子的身上。”
许瑶儿已恢复体力,轻拍着孩子说道:“只有刚出生的婴孩不知所欲为何,才不会为梦境所累。有打听到她爹娘吗?”
“他就是那位失踪者的孩子。她娘上山去接丈夫去了。”
“还好事情解决。”宁从善扇着扇子说道,“不然打小就没了爹,啧,那就可怜咯!他爹也是,就为了一块金锁,改明儿我送条给他。”
“……”
“爹,娘,小心。”
在这时,付靖泽正好扶着他爹娘走出来,听到宁从善的这句看了他一眼。
宁从善也注意到他们,轻哼一声,收起扇子上了楼。
自付靖泽入梦将宁从善揍了一顿后,宁从善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二人就算一时结下了梁子,互相看不顺眼,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因此并未现出异色。
“伯父、伯母。”赫连破上前招呼道。
“爹娘,这几位你们昨日见过的,这是赫连世子。”付靖泽笑着介绍道,“他们还没有,这位叫赵水,我们同门,这位是许星同……”
“哦哦,我们都见过。”他爹端量着面前几人,回道,“上次酒楼有人闹事,就是这几位灵人解的围。好哇,你能认识这么多好的灵人,真好。”
“就是,多跟人家学学。”他娘看向满屋的年轻人,擦着手笑道,“我们家靖泽给各位添麻烦了。要是不嫌弃的话,后日来酒楼,掌柜的说要开门宴请各位灵人,以答谢解救我城百姓。”
赫连破看看其他人,然后点头答应道:“好,届时一定过来,麻烦二位了。”
“不麻烦,你们都是靖泽的朋友,理应招待的。”
“那赫连世子、各位,我就先送爹娘回去了。”付靖泽向几人行完礼后,一左一右拉着父母往酒楼外去。
看着他们走远,苏承恒淡声道:“百善孝先,付家有此独子,实乃一大傲事。”
“是啊,靖泽哥一直以来的目标便是考入星门,让他爹娘不再吃苦、为他骄傲,现在他都做到了。”付铮笑着接口道。
角落里忽然传来婴孩的呢喃声,两人一齐转过头。
苏承恒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而付铮则绕过桌椅走了过去。
她看向许瑶儿怀中的孩子,那半睁的眼睛和胖嘟嘟的脸让人觉得甚为可爱,于是小心地伸手,勾了勾她细小的手指。
这一弯腰,她才注意到怀抱婴孩的许瑶儿,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付铮不禁停下了动作。
“这孩子……”她在脑中搜寻着话语,说道,“应该是犯困了。你带她半日,估计把你当做了娘亲。”
许瑶儿的眉睫动了下,放慢拍打婴孩的动作,说道:“孩子再小,也记得母亲的气味。幸好她爹娘都在,否则凭一女子之身,将来如何立足?”
原来她是想到了自己。
付铮一直只当许瑶儿是一个张扬美艳的妩媚娘子,此时的温柔话语多多少少让她有些意外。但同为女子,她也能感同身受。
“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担忧。”付铮说道,“身为女子,你不也出落得这样好,立足星门了吗?”
“正是因为经历过,才知晓其中不易。”
“未曾听你提及过家人,令堂可好?”
“她跟随师公遁入山林了。”许瑶儿答道,望向窗外的月光。
付铮也往窗边走了走,说道:“其实我挺佩服你的,看似娇弱,却独自一身背负家命在世间闯荡,是心坚之人。”
许瑶儿听到赞扬,笑了下,回想着说道:“那是因为,我始终记得有一人对我说过的话。”
年幼时的回忆再次流过脑海,出门在外,家族遇难,她在深山中与母亲走散饥寒交迫之时,一个孩子出现在她面前,给了她一块极美味的馅饼,赠了她件最暖和的衣衫。
那孩子听着她的讲述与痛哭,一直默默地照顾她,陪她养好身上的伤痕,还带她翻山越岭地寻找家人。
那时候,那个孩子对她说了许多让她终生难忘的话,说……
“这世间之事,唯心坚者可达。持之愈久,所获愈可敌过一时之苦修。”付铮一手撑在窗栏上,也仰头望天,说道,“谁说女子不能成事?谁说女子一定要像男子一样才能成事?许星同,当年的恶人余孽,你若有心找出除之而后快,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许瑶儿颤动了下湿润的眼睫。
她微微皱眉,站起身道:“这些话,是赵水告诉你的?”
“赵水?”付铮转回身,奇怪道,“是我爹与我说的。”
“他也跟赵水说过?”
“这我不知。不过他们两个大男人,说女子自强的话做什么?”
许瑶儿低头转着眼眸,思索着问道:那开阳门主,或者你和赵水幼时是否见过,说过这些话?”
听她一口一个赵水,付铮扯了下嘴角,向站在另一个角落临窗默立的赵水看了眼。
然后她立身向许瑶儿答道:“说没说过这些我不记得,但我与赵水幼时确实见过,就在开阳宗门后的这大片深山中,当时两人都妄想离家出走,在山中碰见便同行数日,不过估计他早忘了。”
许瑶儿的眉角松快了下。
对了,这开阳之女以前被藏在这幻丝城外的群山中。这么说,是她告诉了赵水,赵水再……
“哦,不过这些我倒同另一个孩子讲过。”付铮忽然忆起了一些事,说道,“当时她好像和家人走散了,生无可恋看着可怜,便说了些鼓励的话,想着——”
言语间,她注意到许瑶儿的目光渐渐变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停住言语。
静然的对视间,两人从彼此的眼神间看出她们在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当时她崴了脚,身上还有血口?”许瑶儿问道。
“我带她回山中草屋休养,她怕见人,所以一开始爹娘并不知晓草屋的暗间里藏着人。”
“她要找家人,还要寻恶人报仇。”
“我们走了很多路,最后还是被我爹发现,才帮忙找到了女孩的亲人。”
上言不接下语……
但却是,同一份回忆。
许瑶儿抱着婴孩的手有些发颤,扰得睡梦中的孩童皱了皱眉。
她摇头道:“不对,我当时所遇见的是个男孩子。”
付铮落眸,轻声答道:“幼时为防偷袭的贼人,爹娘一直让我穿男子装束,以此隐蔽。”
“可赵水当时认识的是女子。”
“送走你后……”付铮清了下嗓子,回道,“我见女孩的装束好看,便吵嚷着穿了一段时间。”
“所以——”许瑶儿难以置信道,“当年和赵水见到的是你,救了我的人也是你?”
被她的激动弄得有些不自在,付铮搭了两下手指,说道:“要不,再问下赵水?”
两人对眸,然后一齐向旁边望去。
她们的说话声连酒楼里相距最远的卫连都被吸引注意地看了过去,可那赵水,独自一人呆呆站着,似乎对方才的一切充耳未闻。
“水……”许瑶儿刚欲叫他,却被付铮拦了住。
“下次再说吧。”付铮看着赵水的侧颜,低声道。
月色渐深,酒楼中的言语声渐弱,几人各自散去,回到暂歇的客房。
赵水看见赫连破从旁走过,跟了上去。
“今日之事,多亏了世子的如意帮忙。”他说道。
“是你和付铮救了我。”赫连破笑着回道。
“只可惜惊扰了城主夫人的星灵,这世间,怕是再找不出第二枚这样的如意了。”
“无妨,其实……还有一枚。”
“还有一枚?”赵水装作惊讶道,“是赠给了世子一对吗?”
赫连破摇头,一边踱步上楼,一边回道:“另一枚原是为家弟准备的。我之前同你说过,可惜他刚出生就夭折了。”
赵水的喉结动了动,晃动着双眸道:“我看如意上写有‘破竹乘势’,是为世子取名的寓意?想必另一枚如意上,大概也刻了这样的字,可惜……”
“他的是‘上善若水’,母上说,愿他心诚向善,如水澄明。”
沉浸思绪之中的赫连破并未注意到,此时赵水的平静面容下那憋得有些发红的耳朵,和脖上隐隐现出的青筋。
他继续说道:“但从家弟离世的那一日,如意落地碎了块缺口之后,便再没拿起看过。我试着找人去修,但碎了的,总归是补不了裂缝。赵水,你不回房吗?”
立在廊中,赫连破转身看着停在踏步顶的赵水,目露疑惑。
“哦,我好像……有点肚子痛,先去趟茅房。”
说完,没等回话,他便涣散着目光转身下了楼。
无奈笑笑,赫连破低头看了看掌中的玉如意,将它握紧塞入胸怀,转身回房去了。
幻丝城的这一夜,注定无眠。
大街上,来来往往地走着衙门的人,都点着灯笼,行色匆匆。
赵水在小巷里穿梭,避着人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他的身上出了一身汗,却不是被处暑的夜风催热,而是阵阵发寒。
偏生不巧,空中刮起一阵风,豆大的雨滴很快便噼里啪啦地落下。这样的感觉,让他恍若身处往日,那一切平静被打破的最开始——
逃犯闯进小渔门,他被当做凶手的时候。
倘若没有那一次送布到被害人的家中,是否他现在,就不是这样茫茫无所依的彷徨了?
甩去无用的余思,赵水寻到一处草棚,躲雨盘坐,灵力在丹田内聚集,冲天而上,召唤天星。
片刻后,一道蓝光与黑夜相互掩盖,落入赵水之手。
那是曾守宫长说的,属于他的如意。
赵水的指肚在如意上缓缓磨搓,然后他的大拇指,在端头的一处停了住。
小小的裂痕,即便修复得再好,仍是有参差的凹凸。
竟然……
真的与赫连世子所说,一模一样的裂痕……
“既然你想知道,那便听好,你其实是体内存有反星之灵的人……”赵水记得,他问他爹娘自己出生何罪会被城主下命缉拿时,他娘是如此答复的,而且理由条条有力,他便信了。
他根本就没有细思过,那时爹娘还未私奔,怎会就在都城里将他生了出来?
世人津津乐道的流言中,可从未有过他们未婚先孕的传闻。
除非。
还有另一个可能——被他始终屏蔽在外、却与一切都纹丝合缝的可能。
他不是赵水。
他是,赫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