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参见城主。”
“起来吧。”
“是。”赵水等人站起身,余光被城主身后那横躺在木桌上的白布裹尸吸引。
带他们进屋的人向城主拱手,后者点了下头,向其他三人说道:“这位是星理寺卿魏叔空,他问什么勿繁琐多舌,如实作答即可。”
赵水他们互相看了眼,躬身回道:“是。”
“过来。”魏理寺说道。
他先一步往屋里走去,没等三人走近,就抓起白布一角把它整个儿掀开。
跟在最前面的是宁从善。本来还算淡定的他在看到尸身的面部后,乍然顿足,身子像根木棍般直立着,将赵水他们生生挡在了后面。
“他、他……温……”
“是。”赵水接口道,目露哀伤,望着那死寂之人,“温生星长他,亡故了。”
“啊——”从宁从善的口中挤出一声奇怪的叫叹,然后他的双肩往上耸了下,立即扭头捂着嘴跑出门外。
远远的干呕声传来,让屋内剩下的人——除了魏理寺外——都面色凝重了几分。
赵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记得上一回宁从善对尸身有这样惊惧的反应,还是头一次见那“血水尸身”的时候。这样的打击,或许对他更大吧。
“你们可认得此人?”魏理寺没有耽搁,二人一走近便问道。
“认得,他是带弟子与宁星同的辅修,研习验尸的温星长。”赵水答道。
“答话须直呼其名。”
“是。”
然后魏理寺的目光从赵水移到付铮身上。
原本不准备作答的付铮被他这么一盯,赶忙拱手回道:“先前听闻过,今日第一次见真人。”
“是你们最先发现尸体?”
“是。”
“当时山宫弟子正举办蹴鞠比赛,为何你们会到后河下游处?据常师官的口述,你们三个都不应出现在那里。”
他的问话中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仿若威胁,纵是赵付心中无鬼,也感到了无形的压迫。
赵水低眸拱手,回答道:“弟子与宁从善当时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离开蹴鞠草场,实则为赴温生星长之约,到后河下游帮他搬尸身以便授验尸技艺。因此弟子前去,宁从善到验尸房准备。至于付铮,她是……”
“不用你答。”魏理寺喝断他的话,冲着付铮道,“你说。”
“是。”付铮看了眼赵水,回道,“弟子欲在析木古道摆设拜送星长的长席,因此先去考察。后觉时候还早,便趁四下无人到后河边静修,在今日跨入了通星阶,因此多练片刻,与赵星同巧遇。”
魏理寺一边听着,一边在屋中来回踱步。
然后他扫视了眼尸身,仿佛在看一件蹊跷之物般,又问道:“发现尸身时,是何情形?”
“面部朝下浮在水面,顺流而下,被我们抬上岸时,已面部浮肿、身体外软内僵。他的浑身湿寒,已至初夏入水一般不会达到这样的冰冷,弟子去上游看过,虽多石却相距宽阔,挡不住尸身——除非他的身体上有其他物件捆绑。而在溪河一处确是发现一根捆绳,当时已转交常安师长。”
他的话引起了魏理寺的注意。
赵水也没管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是何意,今日所察或许星理寺也早已发觉,但憋了半日的话总要全说出来,才对得起温生星长这一年的“逼迫栽培”。
他继续快速说道:“发现尸身时,口鼻无泡沫,手足泛白,衣衫、发丝、指甲间只有泥沙混入,但很少,不似在河中挣扎过。身上无明显外伤,只有被磕碰过的几处痕迹。因此弟子斗胆猜测,温生星长并非溺水而亡,而是先亡身,后入河,且被捆绑冰块拦在上游河石中,待冰块溶解方漂至下游。”
言毕,他抬眸看向魏理寺,发觉他那板正肃然的面孔上,竟起了一点波澜。
“这些都是温仵官教与你的?”赵水身后忽然响起问话。
赵水连忙转身,向城主行礼,低头道:“是。”
城主没再说话,只是蹙着眉看着眼前的他。
赵水心底暗叹一声。
也难怪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总共跟见了城主两次面,两次都是因为一些非正常的事情。
“他说的可对?”城主问道。
“基本无差。”魏理寺答道。
城主默然片刻,摆摆手道:“继续吧。”
“是。”魏理寺看向赵付二人,继续问道,“发现尸体时你们在做什么?从离开众人到发现尸体这段时间,可还有其他人作证明?”
赵水的呼吸一凝。
付铮却对答如常,回道:“今日天气甚好,弟子二人便坐下聊天。在此之前,弟子一早出门,先后在山宫杂货铺、山下市街采购过,约莫午时往回走,之后便无人可证明了。”
正在这时,屋门被人轻扣。
宁从善涨红着脸,眼眶也是红的,看样子是奋力才憋住情绪,立在门口瑟瑟缩缩地行礼。
“回魏理寺,弟子离开草场后就在验尸房,也没人证明。”他说道。
“你们可知晓温生生前与何人交恶,或者,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没啊……”宁从善颤抖着说道,声音虽小,却比赵水答得更为急切,“温、温星长他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就是尸身,能说上话的也是亡人,除此之外就是我们两个,并未听说他还提起过其他有瓜葛的活人。上一次见面,也是三日之前的事了。”
魏理寺问道:“找你们说了什么?”
宁从善眉头皱了皱,说道:“说是,有‘好伙计’带给我们瞧瞧——他向来把亡人当做伙伴。”
“是。”赵水补充道,“说是与一年前的那具‘血水尸身’有关。此事隐晦,我们才找别的借口远离众人。”
说完,他抬头看向魏理寺,却见魏理寺理也没理他,而是转眸目中含语地望向城主。
两人的神情,显然是都知晓“血水尸身”那件事。看来一年前的那具血尸是个悬案,非同小可了。
“城主、理寺大人,我、我们能看看温生星长吗?他的模样像是溺水,说不定能帮上忙。”宁从善问道。
魏理寺又和城主对视一眼。
宁从善看着那浮肿的尸身,抹了把脸,想是也看出什么异样,要上手去检查。
“不准动!”魏理寺喝道,“你们只管答话便是。”
被他这么一嗓子惊吓到,宁从善立即收手,结果一个不小心,将尸身的手臂给碰落,垂下木桌。
“抱歉温星长。”他慌然道,两手小心地去抬起那只手臂。
赵水低落地看着宁从善慌手慌脚,见他按以前温生星长教的一手护住尸身的胳膊肘、一手抬起手掌往上捧起,他的右手因为颤抖还往上错移了下,拨乱尸身的手指……
等一下。
赵水顿住呼吸,面前的宁从善动作也忽而停住。
两人皆下意识地往前一站。
“你们做什么!”魏理寺见状,再次喝道,可两人却没理会。
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那尸身的小拇指给吸引住——宁从善拎起指尖微微转动,那软趴趴如无骨般的手指让二人提起了心。
赵水也上手将指身从根到尖按压了一遍。
手指里的两处关节皆被掰断脱开,两骨之间脱离得恰到好处,断骨连筋、血流相连,因此从外表来看,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这样的伤,不是简单的碰撞能够弄出来的。可温生全身上下并无半点伤痕,单断小指不合常理,而且这样的手法,也只有对体内骨骼十分熟悉之人才能做到。
也就是说,这极大可能,是温生星长故意留下的伤。
赵水与宁从善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听到的一些传授——
“听,这‘伙计’在说话呢。”
“以后我伸出大拇指代表取火,中指取水,小手指解剖,记住了吗……”
如果温生星长真的是为人所伤,在清醒时可以预见死亡的话,那么这根小拇指便是他在濒危之前,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禀告理寺!”
“禀告城主!”
两人随即拱手,异口同声道。
赵水与宁从善互相看了眼,后者毕竟未多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紧紧鼻子,向赵水抛了个眼色后,选择闭口。
赵水顿了下,直截了当地说道:“禀告城主、理寺。我们申请——解剖尸身!”
他眼中露出笃定的神情,直视着面前闻言一愣的二人。
“为何?”
“因为……”赵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借着涌出脑海的那句话说道,“因为温生星长有话要说。”
长夜漫漫,半残的月牙才刚升入半空,映着屋中沉默良久的几人。
仿佛过了许久。
最后,城主还是准允依赵宁二人的请求,让魏理寺叫来了仵作。
看那仵作提着器具预备剖尸检验,赵水转头向身后的付铮轻声道:“付铮,你出去等等吧。”
“我无妨。”付铮看着那尸身,回道。
看她那模样是真劝不走的,赵水只好作罢,继续集中注意看着堂中尸身。
直到开膛破肚,露出里面。
胃胆、肝肠,已化为乌有,只剩被皮肉堵死不通的血水,和一颗已然失了命脉的心。
这样类似的情形,赵水无论如何也从未能忘记过——第一次查验尸身时便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只是时隔一年多,这一次的手法更为隐秘、完美。
但这一次,终于百密一疏。
只见那血水之中,留有一条细长而脏泞不堪的皮布,上面似乎写着什么,但没给赵水他们看清楚的机会。
“城主。”魏理寺咬紧牙,转头说道,“这是……”
城主默默地站在一旁,没有立即做回应,只是眼睛像是极为疲惫又甚是不忍的合了上。
“两日之内查出凶手,机密行事。”他说道。
“是!”魏理寺干脆地答道。
然后城主转过身,看向定然而立的剩下三人。
宁从善从怔愣中回过神,先拱手道:“城主放心,弟子定与先前一样守口如瓶,竭尽所能帮忙——为温生星长讨回公道!”
“嗯。”城主应道,“此事接下来便与你们无关,回去正常作息,勿露异样。离开此地前,星门需施以观星封口之术,不可与外人道。”
“弟子遵命。”
“去吧。”看着其中低头不露声色的赵水,以及旁边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的付铮,城主的眉宇又沉重几分,添了一句道,“但是回去后若无法疏通心神,可找师长求问。尔等,莫忘星门之志。”
“弟子谨记。”
月入高空时,赵水他们才从院中走出,被人领着闷头往前走去。
离开的路与来时并不相同,曲曲折折,甚为复杂。
“你还好吗?”赵水缓下脚步,在付铮身边问道。
“不好。”付铮咽了口气,回道。
这样的滋味赵水经历过,她能做到强忍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接下来几日,估计她有的受了。
“那——”他想了想,说道,“这次换我带些菜卷给你吧。”
付铮看了他一眼,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但眉睫算是舒展了些。
“莫要多言。”领着他们的人小声道。
三人跟着他走到一假山下,那里有扇石门,进去是条点着烛火的暗道,再出来,眼前豁然大开,到了一条宽敞正常的宫道上。
赵水呼出口气——总算是到了能透口气的地方,只见不远处的宫门外边,有辆马车在等着。
往马车那边走去,赵水打量着周围。宫墙低矮,灰砖红瓦,长长的宫道被一扇扇红绿宫门隔断,雕琢精致,却没想象中那样堂皇的味道。宫道上有零星的宫人走动,走过一端着水盆的宫女后,又有一穿着黑衣之人从旁经过。
他的身上没有配星门玉饰,但那挺拔身姿与无声的踏步一看便是功夫深厚之人,应该不是在宫中服侍之人。赵水这样想着,不禁向那人多看了两眼。
擦肩而过,衣角飘飘。
赵水骤然顿足。
“怎么了?”付铮转头问道,却见赵水也转过头,向刚走过的那人看过去。
“莫要东张西望!”领着他们的人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叫道。
赵水怔怔收眸,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一时心神不定。
刚才他分明看见那人衣角上的绣文,像是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