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剑本身。”东流接过张逸虚的话语之后便开始了他的讲诉。
“我需要大量的,太素之气。”
太素之气,是为先天五气之一。太始变而成形,形而有质。形兆既成,故曰太素。
作为先天五太之一,其效用之妙自然难以言明。不过其最重要的用途,应是攻于形兆。
念想其妙用,李佑自然下意识询问,只是在询问之时,他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你需要它做什么?等等,八方剑里有许多太素之气?”
剑境之中是什么样的,李佑非常清楚。不论是卻邪还是妖,亦或是他手里的墨渊,它们的剑中之境或许全然不同,但唯独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里面空然无物。
不只是生命,更包括“气”。甚至就连“混沌”本身,也是其内空间崩坏从虚无深处蔓延而出的不可触物质。
而深知如此的李佑,自然十分好奇东流话语的内容。若是剑境里当真可以储物——尽管只是“气”——或许将诞生新的锻造之法。
“八方剑里当然没有。但它的锻造方法却是以先天剑胎借太素之气直接凝质化形而成。”
“先天剑胎……”李佑顿了顿,随后说道,“以人为凭!?”
看着李佑眼中的隐隐怒火,东流不动声色的回答着:“当初那把剑的出世原因十分复杂,不过你的话语倒是没错。”
对于李佑恼怒的原因,东流还是能够理解的。倒不如说听到这番话语李佑还不曾恼怒,那才是问题。
东流的观察力或许不如张逸虚,但也不差于一般人。经过姑苏一行短暂的接触,东流也察觉到了李佑的“异样”。
或许用“异样”这样的说法有些问题。因为抛除成见之后,东流发现李佑的行为才应该是正道之人应有的“正常”。
对每个人持有宽怀之心,对每个人抱有拥护之态。对生命的包容,对杀人者的愤怒,以及想要救助所有人的执愿……
他的行为准则处处充斥着简单的美好,即便明明知道这样做会带来更为不妙的后果,他也才会选择完成。
东流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所谓的“圣人”,不过在东流眼中,半年之前的李佑就曾无限接近圣人。
而这一次相见,东流发现对方的圣人之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蒙蔽,让他在处理事态上比半年前更为多情。
东流不知道这变化产生的原因是什么,不过他却觉得这对李佑有一定的好处。
至少如今的李佑更加的“真实”。
“哼,以活人祭剑,如此邪剑竟还被这么多人觊觎……”
“不不不。”东流还没来得及回复,张逸虚却抢先回复,“李兄,你这话不对。”
听见张逸虚的回复,东流当即知晓张逸虚想说什么。本想出言阻止,但嘴角嚅了嚅,最后选择什么也不说。
“这世间成名之剑,上到卻邪下至夜陨,无一不是杀生名剑。那些剑下的亡魂可不是区区活祭能够比拟。”
终于,文士还是说出了这段话。东流在内心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张逸虚话语里的毛病——偷换概念。
李佑强调的是成剑过程的牺牲,因为活祭生人所以称其为邪剑。但张逸虚却以成剑之后的杀伐来扭曲理论,以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
东流不知道张逸虚如此行为的目的,但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是张逸虚,面对友人的“异常”,定然会想办法为其纠正。
尽管这“异常”并不是真正的异常,只是李佑个人的不同。但与“常人”不同,那也应该……或者说必须“纠正”。
也正如东流猜想的那样,虽然他听的明明白白,不过身为当局者的李佑却是不容易听出张逸虚话语里的玄机。
所以当张逸虚说完话并顺势看向身后阵法里的两人时,三人间的气氛顿时为之寂寞。
李佑自然深陷逻辑误区不可自拔,而张逸虚则是确认身后阵法是否完整无误,使曲独杯爷俩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且不论东流的暗叹,事实上关于张逸虚的话语,李佑亦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每念及此处,他便强迫自己停下。
如今被张逸虚无情道出,他才突然惊醒,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做法,一直都有误?
在如此世间……行凶者,杀人;阴谋者,杀人;邪者,杀人;修者,还是在杀人。
所有人都在算计,所有人都在杀人。剑的出现,或许仅仅是一个美妙的意外。以此推算,活人祭剑,应该就是意外之外的意外?
他不懂,或者说不可能懂。他所能做的,唯有对自己提问——
首先,自己对困难者的帮助,对杀人者的恼怒,对陌生人莫名的善意,对熟人的宽容……这是不是有错?
其次,为什么有的人杀人,被称为恶魔;有的人杀人,被称为英雄。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类情况的呢。所谓的众生平等,所谓的善莫大焉,难道仅仅只是一句空话吗?
为什么都说正邪不两立,为什么正道修士注定要与邪者拼个你死我活,为什么同样是人,命运却截然不同?
是什么样的原因呢。是立场吗?是杀人者吗?
李佑摇了摇头,他知道,这里的答案应该是……不是。
既然如此,那有问题就不是剑,而是……人。
是经书礼仪上让他善待的人,是仁义道德上让他包容的人,更是道门经典上让他尊爱的人……
再问,他的行为……错了吗?善待他人难道不应该吗?尊爱他人难道不应该吗?亦或是一定要杀人才是应该的吗?
他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不过倘若这一切都是错,那又有什么是对。
回顾往昔,他所做的一切如今看来是对是错?细细数来,答案应该是对。
无论是九原上的恶祸,亦或是姑苏外的始末,甚至于更早之前,早在他刚踏入道途时遭遇的那场莫须有的算计……此间种种,由他的行为所引发的后果,如今想来亦是对。
虽然第一次他阻止不了张逸虚,不过在其后的行为里他确实救下不少人。
所以这个“结果”对于人族大义而言,定然是对。
那么问题出现了,“错误的想法、错误的行为带来了正确的结果”这种事真的存在吗?
以正常角度而言,这种事当然不存在。既然不存在,是否就说明他的行为确实没错。那错的又是什么呢,真是是“人”本身吗?
他忽然回想起当年一探天晓岭时,柳文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想来真是冰寒带刺——
“人杀人,又有什么不对!”
这是被外物影响,引出体内煞气后柳文所说的话。当时一心想劝导对方回归正途的李佑自然没有过多在意这句话,而现在想来,却是隐隐感到惊悚。
“人杀人,又有哪里不对?”
李佑杀过人吗?杀过。
尽管不多,但确实杀过。
可曾后悔?可有过忏悔?
现在想来,答案应是……没有。
为什么没有悔意?为什么当时的自己竟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杀人?是不是自己的想法一直有错!是不是人杀人根本就没有不对!
回到最初的问题,祭剑之行中,杀人者,是剑吗?答案,不是。那是什么呢?答案是——人!
那依据逻辑进行总结——自己对所有“人”的同视,是否根本就是错?
有的人,或许根本就不该救?不但如此,反而应该当断即断。
……
李佑的逻辑认知,当然没人能够读懂。若是张逸虚或者东流能读懂其中思绪,或许他们会狠狠的打击一番,然后将李佑从这危险的结论中拉出。
不过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李佑的气息变了。
若是说此前李佑一直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气质,那现在的他则是在潇洒自如中多了一抹嫉恶如仇。
这本该是良好的品格,但出现在李佑身上却有些违和。就像当初琚姚对他的认知,认为他们永远不是一路人。
察觉到李佑身上气息有变,张逸虚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陷入了什么奇怪的逻辑误区,这也让他有些自责,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
他的本意只是让李佑不要在意“剑”本身,而不是让其彻底粉碎圣人之心。
东流看着李佑的变化,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若是此后再无契机,这世上将彻底消失一位圣人,转而多出一位“正道栋梁”。
关于李佑的变化,无论在场二人如何思索,但其本人却是难以察觉。
所以在他停止思索之后,双目无神般向着远处离去。
剩下的两人彼此交换了眼神,随即张逸虚点了点头,悄然跟随而去。
东流看着两人走远,沉默半响看向身后之人。
“你们……”微妙的一个停顿过后,东流聚气于指,刹那划下。但见无缺的阵法快速缺开一角,随即迅速崩溃。
“趁着玄溟子还没有回来,我先送你们出去。李佑和张逸虚应该还没有走多远,你们试试能不能追上他们。
能跟上他们自然是好,不过李佑的状态有些古怪,最好不要刺激他。”
毕竟玄溟子的事还不一定能妥善处理,所以东流只能先将人送走,以免徒生是非。
东流的心意自然极好,只是老道却不怎么领情:“我孙女的事还没有解决,怎么能就这么……”
话音未落,东流大袖一挥使得两人消失原地。
“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