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以西。斜影十三光。

　　这里的情况与月近人预估的差不多，灵力不足，平野无折。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探索的东西了。

　　灵目之内，四下一片平常，当然不可能有什么道韵，更不可能有什么人。

　　只是他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固执，硬生生呆到了晚上。期间他曾外出两次购买食物，也不知对方有没有留意。

　　“吃饭了。”

　　对着湖中那人一声呼喊，月近人转身走向身后搭建的小木屋内——这是他一个下午的成果。

　　不久后水面传来涟漪声响，月近人也就没太在意。直到某一时刻，涟漪声忽然停止。

　　“怎么……”

　　出门探望的青年，一眼便看到了湖中呆立的李子幽。脱口而出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当他顺着李子幽的目光看去时，堤岸外，那里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白袍人正一步步向着他们走来。

　　“嗯……果然还是变数先来吗……”口中不在意的说了一段话，月近人身影一动，出现在李子幽身前。

　　“放心，这里有我。”

　　夕阳已下，天外有一缕清辉洒遍人间。灵目点韵，那人的容貌已清晰呈现眼前。

　　那是一个年迈到已经分不清性别的人——

　　面色苍白，稀稀疏疏的白发下是一双半眯着的浑浊双眼。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整个人面无表情，在夜色下看起来分外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李子幽的态度。她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看样子竟是与对方相熟。

　　“怎么，你认识？他/她该不会就是你记忆中的人吧。”

　　可惜姑娘毫无回应，只是越过他的肩膀，定定的，盯着他/她。

　　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不过月近人到底是月近人，随手一划，在老人步入湖中之前，青羽点玥携带庞大剑气阻断老人脚步。

　　而老人那浑浊的双眼看了看眼前的名剑，最终停了下来。

　　“你，来晚了。”

　　一开口，竟是妙龄少女的嗓音。巨大的反差使得月近人心神一悬，差点与青羽点玥断开联系。

　　“异族之人。”

　　月近人根本接不上老人的话语，而听的似是而非的李子幽却无半分表示。

　　于是在诡异的氛围下，老人继续说了起来：“虽然你非我族之人，但我能察觉到你身上有爱丽丝的气息。”

　　当爱丽丝三个字传过来时，李子幽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很多不属于她的记忆。

　　记忆里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魔叫菲尔。当年身负族长爱丽丝的请托，外出找寻适合她们的居所。

　　于是菲尔带着一群魔，外出了。她们几经周折，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后经过此地时，受到族内失落的圣器牵引，从而在此停留。

　　只是后来，当这群魔搜寻此地时，遇到了诡变。

　　与传说不同，那诡变是如同一个个气泡一样的东西，突然从湖中升起，将她们包裹其中。

　　气泡不知是什么材质，似乎对魔族功体有所克制。她们的魔元流动不再受控，受制于此，就连术法也施展不完全。

　　几经尝试，始终破不开气泡。无尽的压力下，死亡的阴影在恶劣的绝望中蔓延。终于，不知多久之后，众魔的气息越发虚弱，渐渐，没了声息。

　　魔元止不住流失，众魔彻底绝了生机。只是在最后关头，心知逃生无望的菲尔以命元为引，将消息传回族内。

　　此后，这群魔彻底失联……

　　简短的记忆却又意外的深刻，记忆里每个魔死去的模样都印在李子幽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而菲尔那独特的死亡触感则让她如坠冰窟，阴寒刺骨。

　　仙阳心法自行运转，驱散体内异寒。但那满是痛苦的记忆却定格在脑海深处，影响她之心绪。

　　察觉到身后之人的异常，月近人眉头一皱。无尽剑息如清风吹拂，将李子幽护在其中。

　　青羽点玥随心而动，一道剑气刺向佝偻老人。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剑气刺空了。

　　不，倒不如说是那人似乎并非实体。

　　有感于此，月近人心神一沉。对付这种无实体的东西，他确实束手无策。不过相对的，那种东西也无法威胁到他。

　　但……

　　看了看身后的少女，月近人有些着急。他理解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能任由事态发展。

　　于是静心凝神，灵能再运。片刻之后，少年闭上了眼。与此同时，此地风息再变。

　　一息之后，斜影十三光忽来薄雾缭绕。淡蓝色的雾气遮掩了视野，而在天穹之下、视野之极处，缓缓睁开了一只眼。

　　眼白尽被赤红占据，碧绿的瞳孔泛着无情的冷光。

　　不知何来的威压如天灾降临，平静的湖水忽如沸腾般奔涌。

　　夜色更深，晚风尤盛。随着晚风而来的，则是无可名状的冷。

　　仿佛置身黑暗，又似沉眠深海。明明身外空无一物，但六识有感，周围尽是窥探的双眼。

　　幽闭和焦虑的双重感触巧妙的融合在一起，仅仅片刻，附近的有生之灵尽数蜷缩起来，再不敢观望仰视。

　　薄雾中，菲尔丢失了两人的身影。无边的压力使得她魔躯有损，整个魔看起来越来越不真实，身体也逐渐透明。

　　这种消失的方式格外诡异，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剥夺她的一切。

　　而在这一息里，月近人找遍了整座湖泊，仍没有找到异变之源。

　　似乎眼前那人并非是受灵识牵引，而是真的没有实体。

　　这个结论让他感到不解。因为从未见过，所以不能理解。

　　感受到身影逐渐消散，年迈的老人以妙龄少女的嗓音让月近人停止施法。

　　可惜月近人没有理她。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认知缺陷里，挣脱不开。

　　直到——

　　“少年郎，我的存在并不会影响到什么。比起我，或许你更该注意你身后的姑娘已经清醒。”

　　话音未落，身外的压力顿时减轻。逐渐透明的身躯稳固下来，最后一丝灵识勾勒出一具更苍老的身体。

　　“你没事吧。”

　　姑娘摇了摇头，随即目视眼前的魔：“菲尔？”

　　受到外来记忆的困扰，李子幽此时的状态十分微妙。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对这名魔者的友善，尽管在此之前，她们从未遇见。

　　名为菲尔的魔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的一抹笑容。浑浊的双眼弯了弯，似乎想释放自己的善意，可惜仅仅扯出了一个诡异。

　　“这是我最后一点灵识了，与我有缘的异族之人。”

　　“有什么是我做到的吗？”

　　李子幽听从脑海的呼唤而来，她当然明白对方不只是想邀她一见。

　　“我和诸多族人的身躯仍暴露在诡变之源，还请你将我等的尸体，带回失落之境。并告诉族长，此地曾有圣器的踪迹。”

　　说着，菲尔俯身一拜，一拜未起。

　　灵识散尽，人影也渐渐消散于天地。

　　青羽点玥回到月近人的身体，他转过身，正好看到李子幽眼角的泪痕。

　　“李子幽？”

　　“我没事。”抬手抚去泪珠，李子幽转身看向南方，“菲尔灵识散去的地方在此地以南三百里，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吗？”

　　“嗯……不清楚。去看看就知道了。”

　　“走吧。”

　　“你当真没事了吗？”

　　“且宽心，没事的。强加的记忆已经回归识海深处，它独立在我的记忆之外，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少女的声音已经趋于平稳，相比起来，倒是月近人的气息多少有些起伏，想来应是施展瞳术的代价。

　　沉默许久，见月近人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李子幽不免好奇：“嗯……你对刚才发生的事，就没有想问的吗？”

　　月近人想了想，随后摇头：“你想说，我就听。”

　　心里暗叹一口气，李子幽转身走向小木屋：“在此之前，我先和你讲讲我的身世吧。”

　　月近人没有答话，只是走的更近了。

　　“我出生在一个名门正宗，母亲去世的早，父亲是一宗之主，我成了宗门内最小的师妹。

　　但我这个小师妹，却从没有离开过家门，除了偶尔会来照顾我的双双之外，我没见过其他任何人。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只是在问起父亲时，父亲总是以沉默来回避。并且看向我的目光，逐渐怪异。

　　他眼里的渴望让我感到害怕，渐渐的，我开始有意识地疏离他，并尝试避开他的耳目，逃出家门。

　　我一天天长大，逃跑的能力和手段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我发现我确实有问题，我的身上带着别人没有的异香。

　　我总是会莫名吸引其他人，而且他们的目光和父亲一样，总是在犹豫中带着渴望。

　　整个宗门的人看我都不对劲，我越来越害怕，也越想离开那个家。

　　直到某一天，偶然中我听到了父亲与门内长老的谈话。

　　他们似乎是把我当作了某种灵药，而我成年之时，就是采摘之刻。

　　就在那时候，我又一次逃走了。那次运气好，附近有邪者猖獗，门内众多弟子被派出寻找为祸之人。

　　一路上有惊无险，就这样，在某个小树林里，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李佑。而我与他，也就此结缘。

　　后来因为某些事，他怕连累到我们，所以把我和另外一人一妖，寄托给一位大乘修者。

　　然而不知为何，父亲追寻到了我的踪迹。也不知用什么理由集结了诸多正道修者，在不知原围剿那位大乘。

　　我本以为他是为抓我而来。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把我们送出了不知原后，凭一己之力，杀光了在场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

　　也因此，我知道了我的过去。

　　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我的生命由鲜血和罪孽染成。”

　　平淡的口吻说着自己的故事，然少女眼底的悸动却暴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

　　甫出世不久的月近人当然无法领会李子幽的情绪。

　　他无父无母，无师无友，体会不到亲情与友情。他曾见识过天人永隔，但那也是族人寿终正寝。

　　纵观他的一生，没有曲折离奇，也没有艰难坎坷。有的只是一帆风顺，然后走上了一条背离族人谱下的路。

　　但，他依然能感受到少女的悲。

　　那是一种无可言明的悲切，亦是压在少女心中无法抹除的抑郁。

　　然而在此之外，月近人却对另一件事感到好奇。

　　——续命。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无人可以避免。除非，成仙。

　　然而此时此刻，李子幽却说她曾死过一次，而且还有人给她续命。

　　若是别人这样说，月近人当然不信。可现在，他却有了一丝动摇。

　　——难道说，世间真有续命之法吗……

　　少女的话语没有丝毫停顿，清冷的声音说着圣道者在意的话语：“而那个为我续命的修者，正是菲尔口中的族长，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