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难少年
作为桃林酒肆的挂名老板,沐晴云秉承了老顾的一贯风格。
本来嘛,钱有张叔管着,大小事有姜婶这个掌柜,这两人都是老顾在世时极其信任之人,她也就乐得和店里的伙计们一团和气,极少过问店里的事,除非那两位主动开口找她。闲来无事时,跑跑堂、酿酿酒,做些时令的菜肴点心,不过是她兴之所至。
然而今天刚吃过早饭,张潦就捧了几本账册放到她面前。
沐晴云问道:“张叔,咋了?怎么突然给我看账?”
张潦无奈叹气,脸上的皱纹都仿佛深了几分,什么都没说,走了。
沐晴云顿觉不妙。翻开一本账册看了看,只见每一页的空白处都被画上了各种图案,鸟兽鱼虫、山石花草,原本清晰的账页因此显得杂乱不堪。再随手翻开另一本,也相差无几。
沐晴云沉不住气了。都不用多想就知道,账房里能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最近那里多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是她带回来的。
所以她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小山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马小六在旁边搭了句话:“他呀,还在睡呢吧。”一看沐晴云眼神不善,赶紧溜到了外边。
沐晴云很快来到后院的一间厢房跟前,强忍着火气用力敲门。好一会儿,门猛地被拉开了,显然开门的人还带着起床气。
一个睡眼惺忪、满脸不耐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一见是她,却眼前一亮,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笑道:“晴云姐,真高兴你来叫我起床。”
这名叫小山的少年就是前些天展昭来找沐晴云时,在酒肆后院偶遇之人。一件中衣松松垮垮挂在他高挑单薄的身板上,沐晴云视线正好撞上他裸露的半个肩膀和线条分明的锁骨。
沐晴云移开了眼,把准备拍在他脑门上的账本放了下来,沉着脸道:“衣服穿好,出来。”
少年扶了扶乱蓬蓬的发髻,试探地看向她:“那我的头发……”
沐晴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少年还算识趣,悻悻道:“我自己梳……”
刚救回小山时,他不会梳头,沐晴云每日给他梳头时也教他,但他总学不会。后来把他带回酒肆,店里的叔啊婶啊都乐意教他,他却不喜旁人碰,沐晴云不给他梳头时,他便随意绑成一束了事。
沐晴云负手在后院等他。
不一会儿,小山穿了件细布长衫出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许是着急,他趿着布鞋,头发又是低低绑成一束,颊边还拂着几缕乱发。饶是这样,也掩不住他的玉面丹唇、清秀俊逸。
沐晴云看在眼里,心里默默泛起一丝同情:“可惜了一表人才的好模样,年纪轻轻就失忆了,不知道自己姓名,也不知道家在哪里,而且还啥也不会。”
她清了清嗓子,问:“张叔账本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你画上去的?”
小山立刻不服:“怎么会是乱七八糟呢,你仔细看看,我并非胡乱画的。”
沐晴云可不管他画的怎么样,只道:“这么说你承认确实是你画的?这是账本,都涂成这样了你让张叔怎么看?我让你到账房是让你跟着张叔学东西的,不是去添乱的!”她的越说越急,语调也越提越高。
待她说完,小山望着她悠悠来了一句:“账房实在太无聊了。”
“无聊?”沐晴云道:“刚来那几天让你当跑堂的,你气跑客人;让你去后厨帮忙,你就打碎碗碟、菜不管好的坏的都扔了,现在又说账房无聊。那你说说,你到底能做什么?”
“我能帮你呀。”小山指了指菜园子那块“非请勿进”的牌子,露出一点讨好的笑:“我就在园子里跟着你学本事,帮你种种花、晒晒药什么的。”
沐晴云皱起了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行,我自己都才学个半斤八两,教不了你。”她拉起小山的手腕往外走:“算了,先不说这个,你先跟我去向张叔道个歉。”
小山一脸不情愿:“老张真是的,他告什么状啊。”
沐晴云回头狠狠斜了他一眼:“你还说!”
她拉着小山一边往账房走,一边暗暗思量:酒肆是不养闲人的,现在大家虽然都没说什么,但日子长了总归不好,且自己不能坏了规矩。只是撵他出去,以他这生存能力,怕是要流落街头……
要说这少年的来历,还要从一个多月以前说起。
洛阳南郊一处山林中,一行人正在狩猎。
为首的的少年一双麋鹿似的眼睛牢牢盯着不远处的一只山鸡,亦步亦趋地踏在林中的枯叶上,屏气凝神看准时机,抽出背上的弓箭就要搭弓开箭。
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人,衣饰相近,是那少年的随行者。他们见少年越发靠近树林边缘的斜坡,压低声音喊道:“少爷!小心脚下。”
那少年瞥了一下脚下,不以为意,倒是示意他们噤声。殊不知此时地面那层枯叶之上一条吐着信子的长蛇正无声无息地从身后滑来,瞬间缠上他的小腿,伸出毒牙。
少年吃痛惊呼,手中弓箭丢到一边,抱着腿在地上痛呼打滚。两名随从吓得不轻,立刻慌张跑上前去。不料那少年偏偏从树林边缘的斜坡滚落下去,一连串的呼救过后,嘎然无声。
那俩随从从坡顶探头一看,未见人影,又慌慌张张从旁边的小径连滚带爬地绕下来,找了一阵,这下看到少年了,只是那样子骇得他们相顾失色。
那少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腿上渗出一片墨红色的血,额头右侧也有鲜血渗出,想来是滚落的过程中磕碰受伤了。
其中一人试着伸手在少年鼻子下探了探,颤着声音道:“还有气儿。”
另一人忙弓下身子抬起少年肩膀,道:“那快搭把手,我们把他抬回去求救。”见那人不动,急道:“你愣着做啥呢。”
那人摇摇头,道:“你傻呀,救他回去,伤成这个样子,我们两个不死也得掉层皮。”
另一人想了一想,松手道:“要不,要不……那你说,怎么办?”
那人道:“我看我们还是快跑吧,跑的远远的。”
两人就这么商量好了,鬼鬼祟祟地东瞅西瞧了几眼,眼见四下无人,索性将少年腰间所戴的钱袋玉佩等值钱之物一应取走,溜之大吉了。
此山盛产野生药草,以前老顾在此地搭建了一处简易的屋子,夏、秋每季总要来停留十天半月,去山上找些药材。现在老顾不在了,沐晴云还是循着时间来此小住、采药。
搭建的小屋邻着一处猎户,夫妻二人,孩子今年也有六岁了。
沐晴云常常早出晚归,回来以后或煎药或蒙头大睡,吃饭睡觉都没个准。当年老顾如此,她也如此,那猎户一家倒是习以为常了,常常照应于她。沐晴云心里明白,每次来时总是给足了银子,只说是付自己日常的吃食用度;又少不得带着孩子喜欢的糖果或者小玩意儿来,因此相处得甚是融洽。
这日傍晚,沐晴云采药归来,那受伤的少年正好倒在沐晴云回去的必经之路旁,她路过时一眼瞧见,忙上前查看。但见他小腿上血迹发黑,又割开裤腿查看了伤口,便知是中了蛇毒,随即从随身携带的皮囊取出一副银针,先用银针护住他的经脉,然后用刀划开腿上的伤口,挤出脓血。
那少年痛得从昏迷中醒过来,迷糊中只听得沐晴云喊:“别动,你中毒了,得把毒血都放了,否则有性命之忧。你忍一忍。”疼痛与昏沉中虽看不清沐晴云的样子,声音却是平静柔和,让他听了心安。忆及自己先前确被毒蛇咬伤,也就只好咬牙忍着。
沐晴云见毒血挤得差不多了,便敷上一层凉血止疼的药,缠上纱带。那少年疼了一阵,只觉腿上冰冰凉凉舒服了些,又一次昏沉沉睡了过去。
沐晴云知他余毒未清,又高烧不醒,断不能就这样弃他在路边,忙回去猎户家叫人来帮忙。那猎户家男人名叫王强,当真身强力壮,没费什么劲就把那少年背回去了。
沐晴云便定时给他喂药、换药、针灸,辛苦守了他两日,第三日早上,这少年终于醒了过来。
沐晴云当时正靠在床棂上睡意沉沉,手里还握着浸湿的帕子,察觉床上有动静,眯着眼睛一瞧,见那少年正试着撑起身来,心中一喜,忙起身一看,只见他神清目明,显然是大有好转。
“哎,你终于醒了。”沐晴云欣喜地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肯定道:“烧退了。感觉好些了吗?”
少年记得这是那天救他的那个声音。现在凑近看她的脸,原来她长这个样子,面容清秀白皙,眉目间透着温柔与灵动,不过此时略显憔悴。
少年点点头,道:“好多了。姐姐,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沐晴云道:“还有隔壁的王大哥和翠嫂,他们也帮了很多忙。”
少年笑了,唇边露出一颗虎牙:“真谢谢你们。”
沐晴云道:“没啥,前两天你昏倒在路上,我碰巧看见了,人命关天,总不能不管吧。”突然想起什么来,道:“对了,刚醒来一定又渴又饿的,你先喝点水,我去给你煮些吃的。”
说罢要走,那少年倒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等等。”
沐晴云一脸诧异:“怎么了?”
少年下了床,站在沐晴云身前。
沐晴云这才发现他比自己以为的要高多了,自己只堪堪齐着他的下巴。
少年伸出纤长的手指将沐晴云脸颊前搭着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柔声道:“这样就好了。”
突然亲密的举动让沐晴云的耳朵忽的红了起来,正僵在原地,少年已若无其事去一旁取过外衫披上,笑道:“姐姐人美心善,却因为照顾我都顾不上打扮自己,真是我的罪过了。”
想着少年身体虚弱,沐晴云就着猎户家的简易食材,给他熬了一锅鸡蛋清粥,撒了点葱花和薄盐。
那少年吃了一口,赞道:“这粥太好喝了,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沐晴云瞥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你太饿。”
那少年道:“是吗?但是真的特别好喝,依我看,姐姐的厨艺比王府里那些大厨还要好,嗯,说不定比宫里的御厨还要好咧。”
沐晴云当他嘴甜,道:“行啦,只是一碗粥,至于说得天花乱坠的吗。”又问道:“说起来,你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家……”少年手里的勺子停了下来,瞪着上方的房梁,又垂下眼来:“糟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沐晴云看着他,一脸的不愿相信:“不会吧?!你再想想……”
“我好像姓……”少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扶着额头:“我头疼……头疼……”
沐晴云看了一眼他还缠着布条的脑袋,忙道:“行、行,你别想了。先吃饭。”
“哦。”少年默默吃起饭来。
沐晴云心中暗暗叫苦:“这不会是摔到头失忆了吧?这种小概率事件竟然真的会发生?”不过考虑到他确实摔破头了,不知道是不是有淤血,没CT也查不了,沐晴云决定先给他弄几样活血化瘀的药试试,实在不行还得带他去找大夫。”
少年看了她一眼,道:“你别急,我会尽快想起来的。”
沐晴云安慰道:“嗯,没事。等你伤好了再说。”
“要不,”少年道:“你先帮我取个名。”
“我帮你起名字?”
少年解释道:“在我想起真正的姓名以前,先用别的名字,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也是。”沐晴云道,把问题扔回给了他:“那你自己起一个。”
少年叹气道:“不行,我一想事情就头疼。”
翠嫂端着一簸菜干从旁走过,听见他们说话,便道:“晴姑娘,你就起一个,反正他也是你救回来的。”
沐晴云觉得要给这么大一个人起名,还真的难倒自己了,她托着腮想了想,道:“你是从山里捡来的,要不就叫小山?大山?或者山娃……你觉得呢?”
眼见沐晴云跟“山”字过不去,取出的名字又一个比一个朴实无华,少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赶紧拣一个能用的:“就叫小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