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再见,泉清镇
说好今天陈枫要陪陈泽去市里,所以早上父子两个人没有去孟家,就在自己家简单吃着早饭。陈泽看一眼手表,时间刚过九点,昨天从孟渊和陈澜处得知,他们大概会在十点左右出发,所以陈泽要在十点之前带陈枫出门。
餐桌上,陈泽看陈枫早餐吃得差不多,先开口说话:“陈枫,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走吧。我先去把车开出来,在门口等你。”说着陈泽起身欲走。
“爸。”陈枫叫住了他,有话说。
“怎么了?”陈泽回头看他。
“你先坐,我有话说。”
陈泽重新在陈枫对面坐下,看着他,等着听他想说什么。
陈枫放下手里的面包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直视着陈泽,说出了接下来让陈泽惊讶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要带我出去。”
“你都知道了?”陈泽感到意外。
“嗯,我知道今天夕夏要出国。”陈枫语气和表情却是出乎意外地平静。
一直瞒着陈枫,陈泽的心里也感到很不踏实。他其实很担心如果在孟家离开前把陈枫带走,等他回来以后发现孟家已经离开,会不会怪自己瞒着他,也担心在知道孟夕夏走了以后,陈枫会不会难过崩溃。但此时看着眼前陈枫平静的表情,他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心头的这份担心也慢慢放了下来,他看得出儿子比他想象的要更坚强。
陈泽舒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夕夏告诉你的吗?”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你在房间里接阿姨的电话。然后我去问了冬正。”陈枫回答。
“那这段时间你都……”
陈泽惊讶于儿子是无意中早就得知孟家出国的事情,但却一直假装着不知情,没有让大家察觉到一点痕迹。对于深深喜欢孟夕夏的陈枫来说,陈泽清楚他心里该有多难受。陈泽不禁十分心疼儿子,从小没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爱的人,却又要和他分离。除了心疼,陈泽同时又非常自责,因为这个家,让陈枫从小就习惯了把所有的痛和难藏在自己心里,再受伤再委屈,他也一个人努力咬牙挺着。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儿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儿子。
“你不要告诉他们我知道了。”陈枫说。
“好。”陈泽答应,然后问道:“那我们今天还出去吗?”
“你能打电话跟叔叔阿姨说我们已经出去了吗?我想看着夕夏走。”虽然陈枫说话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即使再努力克制,他也无法完全假装自己不难受。他低下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让眼泪无声地一滴一滴掉落。
陈泽走到陈枫身边,以男人的方式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把手掌按在他的肩上给他安慰。
陈泽给孟家打去电话:“陈澜,嗯,是,我们已经出去了。你们准备出发了吗?不好意思啊,不能送你们了。你们自己一路顺风,到了以后记得告诉我。嗯,好,再见。”
陈枫恢复情绪,走上天台。从他家的天台上,可以远远望见孟家。他突然发现好像是孟夕夏出现在对面那栋房子边上的拐角,正朝他家走来。陈枫下意识地后退,不让孟夕夏发现他站在阳台上。在原地愣了片刻,他慢慢挪着步子往前一些,直到确认就是孟夕夏,他快速地冲下楼跑进房间,躲在窗帘后面看她。
孟夕夏用身体推开院子木栅栏门,手里抱着一个透明玻璃瓶和一封信。她就站在靠近院子门口的地方,并没有再往里走。
陈枫小心地从窗帘边探出一点头,透过窗户看站在院子里的孟夕夏。只见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环视着整个院子。她的目光从长廊、假山、泳池到房子,再到左边的枫树林、花圃。他知道这是她在走前和他告别,不敢相见的,独自告别。望着孟夕夏难过又不舍的神情,陈枫的脑海里有那么一刻的冲动,他想要冲下去,冲出去,紧紧地抱住孟夕夏让她不要走,或者让他跟她一起走,无论天涯海角,她去哪,他就去哪!陈枫用力地咬着嘴唇,紧紧扯着窗帘,双手都攥成了拳头。
“夕夏。”孟冬正出现在院子外面,“该走了。”
孟夕夏最后看一眼整个院子,转身跟着孟冬正一起离开。孟渊和陈澜都已经坐在了出租车里,就等孟夕夏和孟冬正上车出发。
“佳琪。”孟夕夏走近来送他们的王佳琪,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说道,“这是我留给陈枫的,等他回来以后你帮我交给他吧。”
王佳琪接过玻璃瓶和信封,笑着允诺:“好,你放心,我一定会交到他手上的。”然后她又问,“夕夏,你有什么话想让我帮你带给陈枫吗?”
孟夕夏浅笑着摇了摇头,回答:“不用了,我想告诉他的话都在这封信里了。等他看完这封信就会都明白的。”
“好。”王佳琪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和孟冬正,眼泪几乎已经快要流出来,她略带伤感地说,“夕夏,你一定一定要再回来!我和陈枫都在这里等你!”
孟夕夏上前一步抱住王佳琪,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佳琪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等我!”
王佳琪下巴搭在孟夕夏的肩上不停点头,带着哭腔笑着说:“嗯嗯,我们等你!我们一定等你!你一定会回来的!”
孟夕夏松开王佳琪,帮她擦掉脸上的眼泪,给了她一个好看的、平静温柔的笑脸,然后拉开车门上了车。
孟冬正拥抱着王佳琪,虽然他们已经说过了再见,但是除了舍不得还是舍不得,除了不想再见还是不想再见。
“佳琪,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你自己,不要总是挑食,多吃点饭听到没有?”孟冬正紧紧搂着王佳琪,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办法回到泉清镇,不能再像这样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温暖了。
“嗯,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也是,出国以后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夕夏。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王佳琪用空出来的一只手紧紧地拉住孟冬正的衣服。现在,她已经开始很想念很想念孟冬正了。
“好,我一定会每天都给你打电话的!”孟冬正在王佳琪耳边柔声说道。
“那你赶紧上车吧,你们该走了。”王佳琪知道不得不放开孟冬正了。
孟冬正和王佳琪都松开彼此。王佳琪看着孟冬正上车,然后弯身和大家说着再见,目送车子发动离开,直到车子消失在小区里,不见踪影。
王佳琪自己用手抹掉眼角还留着的眼泪,不经意间侧头,看见陈枫从附近一栋房子的墙边走出来。她惊讶地问:“陈枫,你不是跟叔叔出去了吗?”
陈枫沉默不语,眼睛一直望着孟夕夏乘坐的车子离开的方向,朝王佳琪身边慢慢走过来。走到王佳琪身边后,陈枫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从她手里拿走了孟夕夏留给他的瓶子和信封,然后面无表情地推门走进孟家的院子。
王佳琪从陈枫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而且她也还没有搞清楚今天本应该离开泉清镇的陈枫,现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状况。带着疑惑和对陈枫的担心,她跟着他走进了院子。她知道孟夕夏的离开对陈枫来说是个很突然的打击,作为朋友,在孟夕夏离开后,她有责任替孟夕夏关心陈枫,至少,有个能理解的人陪在陈枫身边,还能安慰一下他。
王佳琪看着陈枫在他和孟夕夏经常一起坐的那张吊篮椅上坐下,静静注视着手里孟夕夏留给他的两样东西,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般无精打采。
王佳琪担心地问道:“陈枫,你怎么知道夕夏今天要走?夕夏不是让我们都瞒着你吗?”
“我自己发现的,冬正都告诉我了。是我让冬正替我瞒着你们的。你也不要告诉夕夏我已经知道的事情。”陈枫回答,语气无力,眼神未动,静看信封。
“嗯,我不说。”王佳琪答应。
当王佳琪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陈枫面前,还在努力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安慰陈枫时,看见陈枫抬头对她说:“佳琪,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
“嗯,好吧。那你有什么事情的话,记得打电话给我。”王佳琪心里明白,除了孟夕夏,谁也给不了陈枫任何安慰,此时的陈枫,需要一个人静静地,不被任何人打扰地,去看孟夕夏留给他的信。
陈枫点了一下头,继续低头看着信封,另一只手抚摸着孟夕夏留给他的装满五彩星星的玻璃瓶。
王佳琪转身向外走,不时回头看几眼陈枫,直到院子门口,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陈枫,然后推门出去,回家。
陈枫抬头看着整个院子,看着孟家的房子。原本热闹的孟家此时一片寂静无声。他把星星瓶放在身边,低头双手慢慢打开信封。当他拿出信笺纸,发现信封里面还有一片红枫叶。他取出已经被压干制成书签的红枫叶,在手里慢慢地转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信纸,孟夕夏留给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他的眼里:“我爱的陈枫:
我走了,没有告诉你,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因为你说过,只要我是爱你的,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我。所以我要告诉你,陈枫,我真的走了,可是无论我人在哪里,我一直都爱你!不要怪我好吗?
陈枫,你知道的吧?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当你用深邃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喜欢你!当你对着我笑得像个孩子时,我喜欢你!当你紧张地像个傻瓜一样跟我表白时,我喜欢你!当你抚摸着我的头发抱着我时,我喜欢你!当你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意张望时,我喜欢你!当你陪我一起看蝴蝶,看落叶,看天看云,看日出夕阳时,我喜欢你!当你带我去滑冰,为了保护我而受伤,为我担心为我着急时,我喜欢你!当你陪我跳舞为我唱歌时,我喜欢你!当你陪我一起跨年一起许愿,一起看初雪,一起放烟花时,我喜欢你!
陈枫,每天的一日三餐你都在我眼前,一天的24小时你都在我心里。对你的喜欢随着风随着空气已经渗透到了我身体的每一处,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你喜欢到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但是今天我还是要离开你!因为我生病了,医生说如果不手术,我的心脏随时都可能停止。
这件事情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是我从来都不介意随时会死去这件事情。我原本想就那样不在意一切地,自由自在地活着,直到把上天给我生命的时间用完为止。但是我遇见了你!我不知道这是上天跟我开的玩笑?还是他对我的同情?也或许,我们的相遇是他也没料到的意外吧。
你给我的温柔,你对我的爱,让我开始在意这个世界,在意自己的生命,我开始对时间有了贪恋。你给我的温暖越多就越让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想离开你,我想要更健康地待在你的身边,可以一直一直待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笑容,摸着你的脸,被你紧紧地抱在怀里,和你一起做我们喜欢的事情,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只要待在你身边,我就感到很幸福!
陈枫,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越是感到幸福,我就越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可能会随时死在你面前这件事情!比起我自己的伤心难过,我更担心的是你!我真的无法想象那样的时刻!我无法想象,可能前一秒你还在对我笑,而后一秒你就只能抱着我哭到绝望!而我却对留给你独自承担的痛苦一无所知!这对我,对你来说都真的太残酷了!陈枫,我不能对你这么不公平,我不能让你带着随时会失去我的担心陪在我身边!我不想让你和爸爸妈妈,还有冬正一样,我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爱我的人,每天都要把痛苦藏起来看着我笑。
陈枫,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其实我的心里真的很难过很难过,不是因为我自己的生命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而是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和冬正有多爱我,亲眼看着爱的人死去是一件多么心痛的事情!我能明白爸爸妈妈这十八年来,心里为我承担了很多,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不想再看着你们明明很难过却还要每天假装开心,我不想每分每秒当你们看着我的时候都在为我担心。我爱他们!我爱你!因为爱你们,我决定和自己的命运赌一次!
陈枫,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学校附近的照相馆拍的合照吗?你挑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框,把照片装进相框里,一个给我,一个给你。然后你牵着我走在路上,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可能我们会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也许,也许可能……
陈枫,你不要担心我,我会把我们的照片放在我的床头,我会每天看着你,想你,我会每天期待重新回到你身边。因为爱你,我才有勇气做这个决定,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轻易地失去力量,我一定会最努力最努力最努力地活下去!然后回去找你!
陈枫,我知道你有多爱我,就像我愿意用生命去爱你一样。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来找我。至少请你能让我选择,不看你担心我的样子。也许我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但是我真的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我真的面对不了看见你担心失去我的心痛。陈枫,在我回到你身边之前,你不要来找我,好吗?我知道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陈枫,你如果想我了,就看看我们的照片,记得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要跟我说早安,晚上睡觉前一定要跟我说一句晚安知道吗?在地球的另一边,我每天也会这样看着你的照片跟你说早安和晚安。我每天早上第一个见到的会是你,晚上最后一个见到的还会是你。即使我们都不在彼此身边,但是我们对彼此的思念会一直陪着我们。
陈枫,你如果想我了,就去镇子上走一走,镇子到处都有我们曾经留下的快乐。你骑车带我回泉清镇路上,夕阳下树下的表白;我为你呐喊的篮球赛场;枫树下我们四个一起看的夕阳;你在酒吧为我唱的歌……你一定不要因为想我而把自己关起来,答应我,天气好的时候,你要多出去走走。你可以每天去一个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坐坐,等你把每个地方都走遍了,也许我就会回来了。我喜欢泉清镇的风景,我还没有见过泉清镇的春天和夏天,你要记得帮我记录下春天和夏天的天空,还有云,还有朝阳和夕阳。你要帮我把镇子的每个地方都好好地记录下来,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给我看看。
陈枫,我送给你的许愿瓶里装的许愿星星,一共有三百六十五颗,都是我的愿望,都是我不在泉清镇时希望你能帮我做的事情。你说过只要是我的愿望,你都会帮我实现的对吧?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所以你一定要做到。你记得每天从瓶子里拿出一颗许愿星星,拆开它,我在星星里面写下了我每天想让你帮我实现的愿望。陈枫,我想,等你完成了我所有的愿望,我应该就回到你身边了。也说不定,当你还没有拆完我所有的许愿星星,我就已经回到你身边了呢。
陈枫,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不要让自己孤独,你要记得带着我对你的喜欢去喜欢生活,想着我过好每一天。我也一定会想着你过好每一天的。我会认真地看这边的天空和云,我会仔细地欣赏日出和日落,我会闭上眼睛静静地听风的声音,我会找一棵枫树,坐在树下想你。我一定不会让自己难过和孤独,因为我想你,想你,想你!陈枫,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可是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了,我会让冬正告诉你……
陈枫,我不知道这次我能不能赌得赢。如果我赢了我一定马上回来找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可是万一,如果万一我输了……陈枫,对不起!
陈枫,如果我再也不能回到你的身边……我知道你一定会很难过,你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难过太久好不好?我喜欢的分离是美好的开心的,我不喜欢难过和悲伤的分离。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和你们真的不得不分离,不得不永远分离的话,你一定要和爸爸妈妈、冬正一起,笑着来和我告别。你们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帮爸爸妈妈一起,一定要选一张我笑得最灿烂的照片放在我的墓碑上,即使我走了,我也想让你们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孟夕夏的信上,已经布满了陈枫滴落的泪水。
“陈枫,如果……如果最后我的努力没有抵挡住上天收走我生命的决心,你不要怨恨,你只要记得我和你在一起时的快乐和幸福,带着那些属于我们的快乐和幸福,然后替我一起,开心地生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下去!就算为了我,好吗?你知道因为你,我现在有多热爱这个世界吗?所以你有责任替我一起好好地继续去热爱这个世界,好好地开心地生活下去!
陈枫,如果,如果我最后真的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了,请你把对我的记忆,只留在分手那天我给你的拥抱和微笑就好。
陈枫,如果我永远回不来了,你就抬头看云,那是我在看着你!你就去看夕阳,我会在那一片暖光里!等到我消失的那一天,无论我将会在哪里,我还是会一直爱着你!无论如何都爱着你!
可是陈枫,如果你知道了我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的消息,和我告别以后,如果那些快乐的记忆太让你痛苦了,如果你一个人承担不了两个人的回忆了,陈枫,你就忘了我吧,没关系,你就忘了我吧……
陈枫!我爱你!用我的生命爱你!”
读完孟夕夏的信,陈枫回忆起和孟夕夏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孟夕夏说的每句话,她的每个眼神,每个笑容,每个神情动作都猛烈地涌向了陈枫的脑海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画面都重现在他眼前。
陈枫捏着信的双手在颤抖,无力地搭在腿上。他的眼泪一直从双眼里狂涌出来,整个人因哭泣不停地抽搐着。渐渐地,强忍无声变成了崩溃大哭。
而孟夕夏在写这封信的那个夜晚,和此时的陈枫一样,心痛欲裂,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