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吃几口早饭的孟夕夏回到房间后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本想写些什么，但大脑一片混乱毫无思绪。她点开桌面上标识着“Writings”的文件夹，然后点击里面的“散文”文件夹，电脑显示框里出现了一纵列的密密麻麻的书名。可以看出所有书名都是按照中文首字母的序列顺序自动排列，但唯独其中一本，书名前面被标记上了数字“1”，这让本应排在所有散文书目纵列尾部的这本书，强行跳脱出了按照书名首字母自动排列的顺序，而排在了最显眼的第一位。

　　孟夕夏的目光直接锁定在了第一位的这本《云上的日子》，这本她为泉清镇而写的散文集里，已经有了四十多篇或长或短的文章。不用再看她也非常清楚，几乎每一篇文章里都有陈枫的身影，几乎每一个故事都是关于她和他。

　　孟夕夏没有继续点开《云上的日子》。她的手放开电脑鼠标，提起双膝紧贴向自己的下颚，双脚踩在椅子边沿上，双手环抱住膝盖，下巴搭在膝盖上，抬眼看着这本书名。

　　和陈枫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都如泉涌一般浮现在了脑海里。但是对陈枫的回忆，陈枫的音容笑貌，陈枫的喜怒哀愁，陈枫的一言一语，陈枫的一行一动，都在她离开泉清镇前的那个夜晚戛然而止。和陈枫之间的记忆就像断了层似的，从那个夜晚到现在，还有，不知道会一直延续到什么时候，陈枫的模样，他的笑容，再也不会出现在孟夕夏的脑海里。既然分离是她坚持的，那这样的痛苦她就理所应当必须接受。孟夕夏无法再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本书名继续想下去，她放下双腿站起身，走出房间。

　　孟夕夏横推开隔着屋内和阳台的玻璃移门，径直走到阳台边沿的雕花石柱围栏边，双手撑在身前，整个人趴靠在石柱栏杆上。抬头看，今天真是难得的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随时要下雨的痕迹。春风吹拂，丝丝缕缕的或是一片一团的云，跟着风悠闲地飘移着，没一会儿，头顶这一片的云团就跑到了天空的另一块地方，而头顶这片湛蓝的空间，又被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另一片云团占据。天空是另一片大地，大地也是另一片天空。天上随风飘浮的云，就好像在大地上漂浮的人们。天空和大地向来不动，而云和人们都带着各自的理由，在存在的天空和大地上飘荡游走。孟夕夏就像是一片飘荡的云，也带着她的理由，从泉清镇移居到了此国此地。

　　孟夕夏站在最高点，环视着这一院的几栋房子，她不知道这几栋房子里迎来送往了多少批不同的住客。但无论换过多少住家，这些房子仍然还是像过去一样静静地伫立在这里，为它们此时的使用人遮风挡雨，提供温馨居所。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驻足多久，但是看着此时蓝天白云下这静谧的居所，她的心的确受到了些许抚慰。

　　她低头看向院子，这一片庭院跟她初来时相比，此时已经变得生机勃勃。院子中那些一块一块的小花圃里已经开满了鲜花。其它散落分布在院中的几株矮树灌木，也被修剪得很有造型。对面一户住家的门前，廊上放着可随时轻易移动的小茶桌，茶桌上摆了一套精致的欧式茶具，几位老太太正围坐在茶桌旁晒着太阳喝上午茶。

　　相比孟夕夏之前在泉清镇看到的性子着急、大嗓门的乡下妇人，此时在院中正闲聊的几位老太太则显得更加优雅从容。她们面带笑容，表情丰富却不夸张，说话时的嘴不紧不慢地一张一合，还时常配以合适的手势动作来帮助自己更好地表达。倾听对方时，她们就从茶桌上端起精致的欧式茶杯，慢慢放在嘴边抿一口，然后直接将茶杯再放回茶桌上，或是就直接端在手里，微笑倾听着对方的话，不时用更大的笑容或是明显的点头给与对方回应。喝茶聊天的间隙，她们就从桌上一个精致的盘子里拿取自烤的小饼干吃。

　　孟夕夏看得出神，在照射在院中晃眼的日光里，孟夕夏仿佛看到了另一幅画面。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在阳光下的花园中，围坐在茶桌旁闲聊交谈、欢声笑语的人，是年迈的孟渊和陈澜，还有已经步入晚年的孟冬正、陈枫、王佳琪，和她。一只无名鸟叫着从院子中的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划过她眼前时挡住了照在对面屋廊上闪烁着的阳光，把她的幻想惊醒。孟夕夏看清在对面开心地喝茶聊天的仍是几位陌生的欧洲老妇人，心里不禁有一丝失落划过。

　　她从阳台围栏上起身，转身回房间拿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重新回到阳台，孟夕夏在廊内侧的吊椅上坐下，借助书签翻开书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继续阅读。这本书她不知道已经读了多少次。她喜欢这本书的故事内容，更喜欢这本书的名字。每次默念咂摸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九个字，都能让她看到另一番世界的景象。

　　村上春树是她非常喜欢的作家，不只是因为喜欢他的小说，还因为他常年的跑马拉松经历深深吸引着孟夕夏。对孟夕夏来说，成为一个作家就是一件非常不简单的事情，而且还是几十年坚持跑马拉松的作家。村上春树甚至还参加过铁人三项运动。真正的作家，精彩的小说，跑了几十年的马拉松，参加铁人三项运动，这些都是村上春树深深吸引她的巨大的魅力。

　　她的身体状况，从小到大都不允许她做任何剧烈的运动，所以她一直无法像身边的同学那样参加学校的体育活动。即使是写作，父母也会担心她太过投入而伤神。读村上春树的书，和了解这位作家的生活，能让孟夕夏获得一份巨大的精神力量和保持对未来的憧憬与梦想。她曾经在心里暗暗做下决定，等到她手术成功，完全恢复到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那天开始，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像村上春树那样，挑一双合适的跑鞋，找一条景色优美的跑道，出门去跑步。

　　坐在阳光下看着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她心底里强烈地希望，属于她的世界仙境能够早点到来，不是尽头，没有冷酷。一定要到来！

　　“夕夏。”看孟夕夏没有反应，孟冬正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句，“夕夏！”

　　孟夕夏抬头应道：“嗯？”一脸茫然不知的模样。

　　不知道孟冬正是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的，孟夕夏竟然丝毫没有发现有人靠近，她觉得大概是因为刚才自己看书时想得太入神了吧。

　　“你想什么呢？叫了你两句才答应。”孟冬正在她身边坐下。

　　“没什么，我在看书呢。可能看得太投入了，没注意到你。”

　　“你看什么书呢？”孟冬正倾向孟夕夏看她手里的书，是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他说道，“孟夕夏同学，这本书你都看了多少遍了？你少看点这种故事，容易陷进去。”

　　这是孟冬正对村上春树小说的评价，他觉得村上的小说内容不错，很容易让人深陷其中。但也就是因为容易让人陷入故事里，孟冬正反倒不太喜欢多看，也不会深看。村上春树的小说不适合孟冬正的性格，但非常容易让孟夕夏和它一拍即合。

　　“你上来有事吗？”孟夕夏继续低头看书。

　　“就是没事才上来呀，无聊看风景呗！你看今天天气多好，你看天上的云，像不像我们在泉清镇常常看到的？”孟冬正看着天空，上半身躺在吊椅里，脚尖和脚掌轮流点地，把吊椅晃得前后摇动。

　　孟夕夏抬头看他，语气不满地说道：“你这样晃我怎么看书啊？你要有事就快说，没事就离我远点，不要打扰我看书。”

　　“我当然有事啊！陪你看风景就是我要做的事，嘿嘿！”孟冬正一脸无所谓地继续摇晃吊椅，漫不经心地说道：“一本书都看了十几遍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你抬头看看天嘛，是不是比泉清镇的要好看？”

　　孟夕夏双脚用力踩地，把吊篮固定住不让孟冬正再晃动，然后看着他很不高兴地说道：“你故意的吧！”

　　孟冬正侧头看着孟夕夏，语气和表情没有一点波澜，故意反问道：“你不会是现在听到泉清镇这三个字心里就难受吧？”

　　孟夕夏看他一眼，不理他的话，转过头去继续看书。

　　“我踩雷了？”孟冬正反倒故意笑起来，“呵呵呵呵！孟夕夏，我还没说别的呢，比如……”

　　孟冬正故意拖长了最后一个字的声音试探孟夕夏，这回她瞪了他一眼，用懒得理他的表情。然后孟夕夏起身就要走，被孟冬正拉回吊篮里坐下。

　　“你到底想干嘛？”孟夕夏说话的语气烦躁而带着点气愤，这是她在孟冬正面前从来没有过的。

　　孟冬正收回开玩笑的表情，但依然以轻松的神态满面笑容地和孟夕夏说话：“你不会变成雷区了吧？孟夕夏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不就开个小玩笑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开不起玩笑了？”

　　“你是太闲了吗？不用去练琴吗？跑这来跟我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的！”孟夕夏说话的语气简直冲上了头顶。

　　孟冬正收住了笑容，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孟夕夏。

　　孟夕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迅速管理好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的神色状态。她能想象到自己刚才跟孟冬正说话时的样子一定非常不好看。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孟冬正说过话，应该是说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任何人说过话。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和孟冬正的话无关，都是她自己的问题。

　　“对不起，冬正。”孟夕夏用恢复的平和语气向孟冬正道歉，然后长叹一口气，整个人躺进吊篮里望向天空。

　　“云在哪里应该都是一样的吧。”她轻声地回答孟冬正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脸上写满了怅然与失落。

　　孟冬正也靠回吊篮里面，眼睛看着天空，话对孟夕夏说：“夕夏，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你都不像你了？我真的很怀念以前那个开心快乐，每天没事就跟我拌嘴的夕夏。你最近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每天不是躲在房间里，就是在这里看书发呆。虽然爸妈什么都不说，但是他们真的很担心你。”

　　“我知道。”孟夕夏依然眼看天空，但表情歉疚，是对他，也是对父母，她坦诚地说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做了决定，但是我没有管好我的心，是我让它每天都陷在对陈枫的回忆和想念里难过，让你们也跟着一起担心。”

　　孟冬正正面看着孟夕夏，语气诚恳地说道：“夕夏，我们不是害怕担心你，我们是怕你自己过得不开心。你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马上就要手术了，如果你每天都这样郁郁寡欢的，对你的手术没有一点好处。你明白吗？”

　　孟夕夏也转过脸来看着孟冬正回答：“冬正，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开心不起来。离开陈枫每多一天，我就多想他一分。我真的越来越想他。”孟夕夏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她说话的声音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冬正，我真的好想他！真的好想他！好想他！”说着眼泪已经从孟夕夏的眼眶里流出来，她靠在孟冬正的肩上小声抽泣，满脑子都是陈枫的名字。

　　孟冬正把孟夕夏揽进怀里抱着，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静静地陪着让她宣泄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压抑在她心底的对陈枫的思念。

　　在孟冬正的陪伴下哭了一会儿，孟夕夏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她离开孟冬正的拥抱，靠在吊篮椅背上擦掉脸上的泪水。

　　从懂事起她就一直庆幸——完全是出自真心的——有孟冬正的存在。不仅是因为孟冬正是从小一直陪伴在她身边长大的弟弟，也是因为孟冬正是最懂她的人，是她唯一的好朋友，更是因为如果她有一天要提前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要让那么深爱她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有孟冬正在，他们即使会伤心欲绝，也还有他可以聊慰悲痛。

　　看见孟夕夏情绪平静下来，孟冬正又问了一遍不久前才问过孟夕夏的问题：“你既然这么想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地不联系他呢？”

　　孟夕夏努力平静地再次回答：“我是真的很想他。就是因为我真的很爱他，所以我不能对他这么自私。我知道那种随时面临死亡的感觉，我更知道你们每天看着我的心情。”孟夕夏转向孟冬正看他，脸上的泪痕还很明显。她说，“冬正，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让你们每天在我身边提心吊胆。但是爸爸妈妈和你，我已经没有办法选择，我们是一家人，你们也不会允许我和你们分开。可是对于陈枫，我还有的选。我还是想选择让他能够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或许他将来还会遇到一个他爱的人，他们会一起健康地、平静地生活下去。”

　　孟夕夏的这番话让孟冬正彻底明白了她心里的打算，他凭着猜测说道：“夕夏，其实你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和陈枫一直走下去对吧？你离开的时候就是想要和他分手对不对？”

　　孟夕夏望着无比纯净清亮的天空，自由自在飘荡的云团，点头承认。

　　孟冬正问：“那你为什么最开始还要答应和他在一起呢？明明你已经做了最后要和他分手的决定。”

　　“因为当时他的心太孤单了。我不想让他一直孤单着。我想帮他看见这个世界的美好，让他可以感受到幸福，拥有幸福，然后带着幸福生活。”孟夕夏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愿望达成的笑容。

　　孟冬正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起来，他一下子站起身，站在孟夕夏面前看着她很是不满地说道：“孟夕夏，你以为你是上帝？还是圣母玛利亚呀？你是把自己当成了陈枫的救赎者吗？”他的表情和语气显得很是无奈，“是，因为你，他和陈叔叔的关系的确是好多，他整个人也变得更开朗，更热爱生活了。但是你让他完全地爱上了你以后，就要以不想让他为你提心吊胆、为你难过为理由而选择和他分手，还美好地想着他以后会去爱别人。你这就是完全一个人在决定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这对陈枫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孟冬正越说越激动，不得不在原地转了几个身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继续语气严肃地对孟夕夏说道：“还有，你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这么悲观呢？你的手术不会有问题，你的身体也不会有问题！陈枫是真的爱你，他不会轻易地去爱上别人！你也不是救世主，你更不需要做了好事之后，把所有的痛苦和难受一个人压在心里！我们每一个爱你的人都不需要你为了任何人奉献你自己，我们只需要你为了自己为了我们而好好生活！开心地生活！你明白吗！”

　　孟冬正对着孟夕夏情绪激动地哗啦啦说了一大段话，说完后就突然静止在孟夕夏眼前，直直地盯着她看。看了一会儿，发现孟夕夏愣愣地回看着他，孟冬正又重复了一遍：“你明白了吗？”

　　“什么？”孟夕夏已经被孟冬正那一大段话和他的强势语气说蒙了。

　　孟冬正无语地笑了，直接强调：“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孟夕夏似乎现在才晃过神来，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嗯，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然后呢？”孟冬正追问。

　　“然后什么？”孟夕夏还是一脸懵的状态。

　　“然后你应该怎么做啊？”孟冬正走近孟夕夏，样子气势汹汹。

　　“怎么做？”孟夕夏拿着书站起身，思绪混乱，眼神迷茫，回答孟冬正道，“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然后一直自己嘟囔着“让我想想”，走进屋内。

　　孟冬正看着孟夕夏走回房间，听到她关上房门的声音，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想想，愿意想想就好。”虽然孟夕夏没有对陈枫的事情松口，但孟冬正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孟夕夏，莫名觉得心情大好。

　　他重新坐进吊篮里，双脚着地前后点着脚掌推动吊篮带动身体晃动。正好有一片大云团飘到了他眼前的天空上，看着蓝天白云，感受着初春的暖风吹拂在脸上，孟冬正咧嘴笑了，不仅感慨道：“今天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