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个在青莲宫中重新做回逍遥无双仙人的墨书白,风姿卓绝,往来于与仙人们的觥筹交错,寒暄应酬中。
黑暗的莲花池底,我静静地蜷缩在软泥中,也许这样更好,让他忘记,那一场不应该存在于仙人记忆里的三月江南烟雨。
我本应该忘记,可是那两行眼泪生生滴在我的心上,让那样无知无识的小蟾蜍也不明白为何永远也不能忘。
池底的五百年,原来也只是在他笑中带泪的那一望里头。他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配不配做墨书白的妻子,都是他说了算。
地窖中的无忧酒一坛一坛地搬出来,大殿上仙乐飘飘。我坐在窖底的阴影里,无端地想起在凡间时候听到过的传说,说人死去后都要去喝孟婆汤。不忘前尘,只能是负累。可是我负累了这漫长的五百年,甜蜜辛酸,却不知身后还有一条怎样崎岖的路。
“小珂,书白殿下叫你亲自送无忧酒过去。”
忙忙地答应,捧最后一坛酒,踏上大殿。
来时玉烟仙子正在殿中跳舞,织锦的鲜艳红裙像是燃烧的火焰,配着她的舞姿,宫里的匠人们吹奏着喜庆的曲子。
他面上的笑意渺远,我不敢抬头细望,也看不真切,我缓缓地跪倒,我说:“殿下,无忧酒送到了。”
乐声停止,玉烟仙子转过身来,看着脚边的我,她说:“书白,她是什么人?”
“小珂,宫中酿酒的使女,酿得绝好的无忧酒。”
她的目光向我看过来,我在玉案上斟满青碧颜色的无忧酒,转身向她施礼。
“你叫小珂?你会酿无忧酒?”她示意我不必行礼,拉起我的衣袖,而袖下,随之裸露出一片丑陋肌肤。
纵使隐藏得再好,也终有一日大白于天下。他们嗤嗤冷笑,他们说,“原来是池底一只修行尙浅的癞蛤蟆。”
我不知如何进退,我的眼光撞进他的眼眸里。无波无澜,他说:“玉烟,修行五百年已是不易,她酒技又好,在宫中也勤快懂事。”
所有纷杂声音已然远去,以他的修为高深道行,他如何看不出我是一只癞蛤蟆成妖。
只是,往事已矣,斯人已无从记起。
绝望将我的心击得粉碎。
“小珂舞也跳得很好,不如让她跳一曲给玉烟看看。”他温存笑着,向我挥挥手。
玉烟在走向高台宝座上时对我无声笑笑,只是有风,轻送来近似耳语一句:“原来你就是小珂,你看看,今时今日,你也配?”
万想不到他竟亲自吹箫,倚在金玉宝座上,凝神屏息,轻轻吹开一线春风旖旎。
那样的烟雨江南,杏花楼头,滴水油纸伞,如雪白衣。
飞旋,低回,折腰,舞姿轻转,如同熨帖我的前生,如同熨帖我前生里的爱人。将两行眼泪在缠绵箫声中忍回去,流进心里。
我已然知道这份痛楚,已然锥心刺骨在深渊里五百年,真的不想再有谁来感同身受。
身体放低,将头仰下去,仰下去,在悠远箫声中与他对视。
箫声断在月光花影里。玉烟仙子说:“书白,无忧酒真是味道甘美,小珂你再下去拿一坛可好。”
我说:“好。”缓步退出,走出青莲宫的大门。
青莲池上烟水如梦,书白,人生有过这样的记忆就好,为人为妖,有太多的事,不是我们竭力挽留,就能继续。
我“扑通”跃入池中,池底黑软的淤泥湮没我。那条红色的锦鲤游过我的身边,它说:“唉唉,你看,青莲宫里放起了好绚丽的烟花呢,青莲宫主墨书白殿下是要娶王母的小女儿玉烟仙子了么?”
我修为不够,是始终不肯放弃心中那一点痴恋才强自化为人形,拼尽所有功力要记起前尘往事,还用妖类的大忌,眼泪去酿造美酒,所以,最后,那只活了五百年逆天而行的癞蛤蟆,就在黑软淤泥中变成了一滴晶莹水珠。终于,无知无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