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顾七重逢织瑾,将一袭嫁衣染布转交给她。染布上繁复的纹路,是织瑾爷爷从白族祖先那里继承的古老文字加工而成,是织瑾曾经唯一认识的文字。
她这才得知,她的父母并非弃她而去,而是双双投身抗战事业,隐姓埋名。而爷爷的染坊和顾家成衣铺,竟也是乌镇上海情报中转的重要一站。
爷爷烧的那一把火,是这位老人一生中唯一的自私时刻。他不愿孙女坎坷不幸,他只愿她得他人庇佑,富足一生。
爷爷和织瑾离开后,整个乌镇再没有白族人,也再没有人懂得这种暗语。随着战事告急,这一位置越发不能空缺,顾七走投无路,只得来找织瑾。
“顾大哥,你救过我两次。”织瑾说,“我不会辜负父母爷爷,也不会辜负你。”
顾七说,绀蓝是洋人,有他的身份做掩护,我们的工作会顺畅很多。
织瑾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别的都可以,只有绀蓝,不行。谁都不能碰他。
她回家越来越晚,拼了命地学习各种技能,认识了一个又一个的洋人。每日她精疲力竭时,唯一的安慰就是那间潮湿阁楼里的一盏青灯。
直到那年除夕夜,她发现有人跟踪她。那天她游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万家灯火亮起,她却再也不敢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
她一夜未归。次日,她带顾七一起回了阁楼,不顾心脏处撕心裂肺的剧痛,若无其事地对那个人说:“绀蓝,我要搬出去了。”
1941年,向织瑾身份暴露,被捕。同年,向织瑾被秘密处决。
而顾七不知缘何,竟逃过一劫。他连夜离开上海,只带走了一些随身细软,两个木盒,几尺染布。
1986年,顾七重回上海,同年,又逢阿特利。他终于能安心将木盒和染布交付于他,了却故人心愿。
阿特利带着木盒和染布去了云南。那里是扎染之乡,有遮天蔽日的蓝印花布,和许许多多像织瑾一样的白族人。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终于自一位白族老人那里学会了白族文字,看懂了织瑾留给他的几尺染布上,最后的话。
致绀蓝:
见字如晤。
即使你曾言你姓阿特利,我仍喜欢称你为绀蓝。大概是因为,阿特利属于英国,而绀蓝只属于我。
这些话,清醒时我是决对不敢说出来的,可是以古文做掩,没人知道我曾说过这些话,也没人知道我曾爱过一个人。
选择了这条路,我已有一生坎坷多艰的觉悟。这匹布我会留给顾大哥保管,也许有朝一日,它会在颠沛流离之后,辗转来到你身旁。
——这样一想,忽然有些平白嫉妒它。
绀蓝,有些事,我仍想让你知道。
我喜欢蛋黄莲蓉馅儿的月饼。
我喜欢加很多红糖的桂花糕。
爷爷救过你,而你救过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可不许耍无赖。
还有,我最喜欢绀蓝色。
织瑾字民国三十年十月初十
忽然脸上传来痒意,我伸手一摸,满手湿润。
“我找不到她的骨灰。”阿特利老先生轻抚着怀表中织瑾的剪影,“顾七说,她是在晚间九点二十七分被处决的。而这只表,正是在九点二十七分停止转动的。”
“我的衣服好看吗?”他忽然腼腆地笑了笑,“这是织瑾留给我的那匹布,缝缝补补正好一件衣裳。”
屋外风乍起,一方蓝印花布迎风飘舞。阿特利老先生起身歉意地一笑,说,起风了,我得去收布了。
他的身影挺拔,步伐很稳,背影消隐在一方飘摇的蓝布之后。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回程后,我成功完成了论文,又写了一篇关于他们故事的随笔发到网上,之后便将这段记忆封存。谁知到了2016年,一家报社不知从哪里翻出了这篇随笔来,兴致勃勃打电话邀约,问我是否有兴趣为他们引路,去看一看这位英国老绅士是否尚在人间。
一路奔波到了周城,老屋尚在,不见主人。周城的人说,那位英国老先生在2004年的冬天去世了,生前有遗嘱,除两只木盒,一件旧衬衣带进黄泉外,其余全部捐赠。
这天风盛极,满街巷的染布迎风飞舞。
我忽然想起那年诀别,他背影挺拔,脚步很稳,看蓝布的目光很温柔。而那被风吹起的布的影子,仿若一少女,在蓝布后悄悄探出头,笑意盈盈地唤他,绀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