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常常回忆起那个黄昏,那个清凉山上晚云红艳如桃花、秋水潺湲如小诗的日子。那天,如果没有山庄陈伯带着一队护卫以凌乱仓惶的姿态出场,我想我的十八岁生日,应该是以圆满和愉快作为了结束。而我的人生,本可以不用这样骤然扭曲,让我和那些温暖美好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父亲曾问过我十八岁的生日时会去清凉寺许什么愿。那时天气晴好,午后暖阳斜斜晒过书房那排木格子窗,他笑意温和地接过我斟给他的茶,慈祥地唤我的小名,那声“小秋”让我恍若回到儿时,而他亦不是为国事和山庄事操劳成两鬓斑白的一个中年人。
我诚心诚意要讨他开心,想让他长期纠结的眉宇能够舒展,每个夜晚,路过他的卧房也不必再听到辗转难眠的叹息声。我笑着对他说:“爹爹,这次我去清凉寺上香一定诚心许愿。王师定能收复失地,而皇上也绝对不会和青国议和。”
父亲拿着杯盖的手顿住,一线斜阳打在他望我的面上。父亲缓缓点头,伸手抚在我肩上,笑着说:“但愿天意亦是如此。”
那时叶长安拿了父亲书信进来,正与我撞个满怀。我扯着他衣袖笑道:“明日不管你有什么脱不得身的事情,都得暂且放下,先陪我上清凉寺。”
他笑着将我双手拿开,退后一步,送上父亲的信,然后笔直站着好像在等父亲有何吩咐。
我执拗地挽着他的手臂,眨眼朝他做个鬼脸,然后偏头去跟父亲说情。这世上从来不会违逆我意愿的两个人男人,父亲和叶长安。那时我心怀喜悦的想,跟父亲说过后明日我要穿哪件罗衫出门,我不要坐山庄那些人抬的慢悠悠轿子,马厩中大宛来的名马,我与长安齐头并辔该是何等惬意。
当然还有隐藏这些年从未与父亲言明的小心事,从清凉寺归来,我还有大把时间慢慢说与他听。
“长安留下来,明天我还有事交给他去办。”父亲喝干杯中茶水,望着我笑,但语气却似不容更改。
“爹爹……”
“好了小秋,今晚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清早起来就要上路。”
我的任何说辞都毫无用处,这让我十分不解父亲到底有何事要嘱咐长安。
“不过三天,在清凉寺看看风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小秋你也要这样缠着你哥哥。还是说,小秋越长大越小孩子脾气了?”父亲走过来亲自送我回房,他的手牵着我的手,像是小时候亦步亦趋教我走路,一招一式传我武功。他手心温暖,仿佛这样郑重的一程,一直可以把我送到一生幸福的彼岸。“从清凉寺回来就是大人了,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要自己承担。”
我抱住他脖颈,将整个人都偎进他的怀中,笑声如银铃:“爹爹是慕容庄主,天下学武之人都敬仰的大英雄,有爹爹在,会有什么事?”
父亲十分细致地替我理好鬓发,又认真端详我眉目,听着我在他怀中这样“不负责任”的笑语,笑着叹息了一声。
长安从父亲书房出来时已近午夜,明月高悬,脉脉清辉洒在地上如同霜雪。他步履缓慢,清淡的影子在回廊的花影中郁郁而行,像是承载了许多心事。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躲在朱红的栏杆后,跳出来作势偷袭,慕容家的折花手堪堪将要捏住我咽喉时被他硬生生收住。他唤我:“小秋?”
我笑倒在他怀里。“爹爹说你深沉敏锐,出手如风,大概我再学十年功夫,也赶不上你。”
“你甭想现在就送我回房去。爹爹睡着了,我们去听雨轩中说话他又听不到。”
他像是无可奈何于我的任性,对我的种种无理要求从来不加拒绝的人抱起我,不忘小声说:“那你答应我只呆一小会儿就好。”
听雨轩建在慕容山庄的僻静处,短墙一带植有大片的木芙蓉,此际硕大的花朵颜色已半转为深红,在凄清长夜里散发着颓败的冷香。
父亲总说我没大没小,他当众认下的义子,我却从来不肯叫一声“哥哥”。其实从我十三岁那年初遇他,临安街头惊马蹄下舍命护住我逃过一劫的少年,蒙面的兜帽掀起,他看我的第一眼,十里春风渐起,我再没准备叫他哥哥。
今夜我亦不知道要同他说些什么,只是十分安心于身边有他存在。像这些年母亲去世后我孤独一人,父亲忙于家事国事,我只是慕容山庄里乖巧而安静的女孩,因为他,生活才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我记得我问过他的,听雨轩里枕着他的臂膀,看雪白明月一寸一寸至他清俊面容上掠过去,我同他说:“长安,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要我向菩萨求给你?”
铜壶嘀嗒,更深夜长,在我沉沉睡过去之前只看到叶长安微笑的脸,彼时他被霜风染到薄凉的手指细致抚过我眉目,不晓得他最后有没有回答。
我离开山庄时并未向父亲辞行,管家陈伯说叶公子一早已经出门,特意交代给我准备好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我怅然上车,掀帘看见他已为我打点好的一切,心下想着也不过才短短三日,却好似此去是山长水阔永无归期的三年。
车声辘辘,城外官道上再不见慕容山庄那天下第一剑庄的牌匾,我回头望,临安城秋意正浓,而天际雁字成行,排排写着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