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他们的关系缓和许多。洛要前后照顾了他近三个月,闲暇时她会陪他说说话,也头一回觉得有人陪在身边挺好的,日子不再是漫长无聊。只是苌攸的伤迟迟不见好,洛要知道他是伤了元神了,但除了给他敷药别无他法。
这日她采完药回到洞里,发现苌攸不见了,她的杏黄色外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火堆刚灭,烧得焦黑的木头上还残存着火星。她找遍了骊山,没有找着,心想自己的照顾对苌攸的伤毫无作用,苌攸可能另寻他法去了,这样也好。但不一会儿她又开始担心苌攸重伤未愈,独自在外万一遇到麻烦如何是好。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看看他现在状况怎样。
地仙问路到底容易得很,她很快找到苌攸最后的落脚处,空桑城中沈家宅邸。
洛要翻过刷得粉白的墙,来到内院,忽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她不禁一怔,有些吃惊地循声望去,只望到几扇紧闭的雕花鸟木窗子。她侧着耳朵又仔细地听了听,叹道怪不得苌攸不辞而别,竟是想出这样的法子。
托身成人,借着凡夫肉体休养百八十年,倒是有望将元神养好。
洛要溜进房中,趴在小木床边盯着变为婴孩的苌攸,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小苌攸一双漆黑的眼盯着她,挥着小拳头朝她笑了笑。洛要也笑:“以前冷冰冰的苌攸变成小娃娃竟是这副模样。”
洛要在沈家住了下来。她经常陪在苌攸身边,看着他渐渐长起来,到膝盖、到腰处、到胸前……她本应早早回庙里,可她舍不得苌攸,又怕有妖邪盯上他,一拖再拖竟拖了二十年。凡人寿命短,生长也是极仓促的,洛要从前能弯腰摸摸他的发顶,现在却要抬着头看他。洛要不禁叹息着想,苌攸长得这样快,不过短短几年她就只能仰视他了。
苌攸是沈家唯一能看见她的人,大概是自小习惯了,他并不惧怕她,待她也比旁人亲近些。两人独处时洛要跟他讲些离奇的事,小鬼拿针扎凡人肉体使其生病,妖魅最讨厌听到别人议论他们,骊山有九首九尾的可怕凶兽……这些事她翻来覆去地讲,小时候苌攸还会认真地听一听,大了就腻了,洛要一开口他便抢着背出那些故事,惹得洛要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嫌我烦了?”
苌攸道:“我怎么敢。”
“我活了好几百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见识太少,都不够哄你这一介凡夫。”
苌攸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足足高出洛要一个头。他低眉看洛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哄。”
洛要在心里说:你当然不是,你的年纪比我大好多呢。
朝夕相处二十载,洛要早已习惯有苌攸作伴,听闻家里给他说亲时,她心里更是莫名地一阵抽痛。她深吸口气告诉自己,留在苌攸身边是为保他一世安稳,以弥补害他受伤的过失,千万不能因此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后来苌攸亲口告诉她,老夫人相中了萧太守的小女儿,打算挑个好日子提亲。洛要的手在袖中如缠在一起的藤蔓般绞啊绞,脸上还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是吗,挺好的。”
苌攸皱了眉,那模样和当妖时并无二致。他眉头稍稍蹙起,细长的眼里带着些许不满:“我推了。”
洛要问:“你不喜欢那姑娘?”
“不喜欢。”苌攸默了许久,洛要以为他没其他话说时,他的手却缓缓搭上她的肩,“洛要,我喜欢你。”
洛要从没想过会被一向孤傲寡言、待人冷漠的苌攸看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想缓和气氛笑着骂他越大越爱胡诌,可苌攸说得那么认真,她扯了扯嘴角愣是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底一直被压着的枯枝蓦然间抽芽开花,带着春草破土而生的欣喜和慌忙。
但她还是清醒的,她狠了狠心道:“这是对我日久生情了?凡人的喜欢莫不是都这么随便吧,不过短短二十年,连我岁数的零头都不到……”她稳了稳心绪,抬起头看他,“苌攸,就算你真的喜欢上我,我也不会和一个只能活几十年的人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你老了、死了之后,我怎么办?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漂泊在天地间?”
其实她是怕,怕等苌攸恢复妖身,便将对她的情意忘得一干二净,而自己还对他念念不忘,最终落个凄苦下场。她想,再等等,不过百年,等苌攸变回妖身后,若他还喜欢自己,两人便长长久久地厮守下去,总强过几十年的短暂时光。若他不喜欢了,也没什么,和以前一样各过各的就好。
苌攸自然不清楚她心中考虑,他的手慢慢地垂下去,连带眼中光芒也渐次暗了。他低低地说了声:“也是,你是仙,怎么可能瞧得上我。”
洛要不忍看他这样子,别过脸想:我还怕你到时候瞧不上我呢。
苌攸娶亲那天,洛要坐在他房间的屋顶上发了一天的呆。星子升起时,热闹了整日的沈府终于静了下来,只有红灯笼影影绰绰地在风中晃荡,洛要的心绪也跟着晃起来,晃得有些晕乎乎。星光正好,可惜没有月亮,洛要一边想着一边掏出竹笛,慢慢吹起来。前半曲还没吹完,底下“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她猛然回过神来,低头看见苌攸只穿中衣立在院中,仰着头不言不语地盯住她。
洛要一阵慌,忙收了竹笛跳出院子去,边逃边自责:苌攸的洞房花烛夜,自己竟跑到他屋顶矫情,还忘我地吹起笛子,真是缺德!
洛要躲了他好几个月。要不是苌攸出了大事,兴许她会一直躲下去,十年、二十年,直到苌攸老死。
那日她侧卧在院中的老榕树上,正梦见苌攸捧了几页纸对她说:“你那夜吹的曲子,我补完了后面,你看看如何。”她伸手刚接过曲谱,便被家奴的奔走呼号声吵醒:“不好啦!小公子发狂啦!”
洛要心底一凉,连忙从树上翻身跃下赶到苌攸院中。几名身上带血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往外逃窜,地上躺了几个人不知是死是活,苌攸掐着新夫人的脖子抵在墙角,满眼通红。洛要见新夫人快要断气了,急忙上前拉扯阻止。苌攸早已失了心性,和她动起手来,两人从院里打到院外。打斗中洛要看见他口中长出獠牙,一时失神,肩头被抓了一下,撕掉一大块血肉,疼得她动作一顿。苌攸趁机跃上云头逃走了,洛要一手压着伤口跟着追去。
她追了不多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底撑持不住,掉下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