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令狐蓝,燕栀的评判大约是,笑里藏刀的赌徒。
十一岁时的燕栀恰恰在江南安顿,将军盘了一个落脚的院落,买了几个仆从,他们的王女总算没落魄到沿街乞舍的地步。而将军顾念着燕国有要事北往,离去前将她托付给她素未谋面的令狐蓝。
那日凉风侵晓晨,她落寞地立在大门前枝叶凋零的老树下,看将军一骑绝尘远去,马蹄踏碎冬霜。挺拔的少年笑着走近,朝她伸出修长如玉的手。
眉目俊朗,衣衫飘拂,他素净得像是从水墨生宣中走出来的人物。她听将军提起过他,忠于北燕的能人志士,少年书生令狐蓝,游荡四方,胆识过人。他们的衣食住行乃至落脚的院落都是他出资的,眼也不眨花银票如流水——因为他善赌,有钱,恣意。
令狐蓝似乎永远都在笑,他的笑容里从不掩饰对她的温柔。
她郁郁寡欢,他便笑着哄她开心;她念着故土,他便把城里最好的酒楼包下来,只为让她听一出北方燕人的戏;她挑食不吃稻米,想念北方的马奶,他竟东奔西跑,高价央得城西的商户卖给他新下了崽的母马,又去雇了擅做面食的厨娘来,给她在馒头里和上最鲜香的马奶……他跑腿跑得无怨无悔,燕栀竟也支使得理所当然。将军不在身旁,她便端起了倔强尊贵的王女架子,颐气指使,牙尖嘴利,像是失了安全感的小刺猬,要把一身的钢针竖起来扎向所有企图靠近她的人。
正真认识到令狐蓝的可怕,是在一次夏日的夜市。
夜暮风凉,人来人往。他和一个找茬的江湖死士赌命,最终那江湖人竟绝望得自戕而死,浓稠的鲜血喷溅得满地殷红。令狐蓝就那样笑踏鲜血而来,从对街拨开人群执起她的手,衣衫飘拂,素净如安详的水墨。他找了她半晚,最终谁也没责怪,神态自若地递给她想要的糖葫芦,抚上她的眼:“小栀,不用看,不要怕……”
她怎会不怕?她只是不耐烦令狐蓝的好,晚餐后偷溜出来却被江湖歹人调戏,她紧张得不知所措,令狐蓝却云淡风轻地谋了一局……那是她第一次知晓言语能轻易夺人性命,古人云谋士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她却不知令狐蓝带笑的皮囊下藏有多少狠戾的心机。手中晶莹的糖葫芦与满地鲜血相映,她强装镇定,却再没了半点胃口。
令狐蓝解释,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小栀的安危。他说得斩钉截铁,燕栀的眼中却只有迷茫——他挥金如土、工于算计,他不是神魔,却可轻易断人生死。他在狂风骇浪中恣意踏着刀尖,他说只要对手敢入他的赌局,便绝无全身而退的道理。
“如若那人不肯接你的赌局,你又如何?”
“威逼,利诱,生而为人则必有软肋,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胜券在握,“总有一样,让他一入彀中,永不翻身……”
他永远都在笑,一袭素衣上散发的锋芒蛰得她坐立难安。燕栀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豆蔻的年纪却少了太多同龄人该有的欢乐。每每望见令狐蓝温和的笑容,她都会浑身战栗地回想起淌了一地的鲜血。这还只是她看见的冰山一角,还有多少赌局在令狐蓝的掌控间翻覆乾坤,她不敢想,亦不敢道破。
令狐蓝发现她抑郁沉默,也曾带她去莲叶何田田的江南鱼塘泛舟游玩,但直至入秋,将军平安无事地回到她身边,她才肯仰起倔强的小脸,和他说话。
秋日暖阳里,他扶着她的秋千,她忽然垂眸:“令狐蓝,如果我身旁卧有猛虎,我是该驱逐他,悄悄离去,还是为我所用?”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跪下后含笑吻着她的手背:“臣若是猛虎,则必是王女最忠诚的倚靠。臣被驱使,心甘情愿。”他望着她俯身靠近的脸庞,慎重地誓诺,“小栀,不要离开令狐蓝,已被驯服的猛虎哪怕被主人斩杀,也不愿被舍弃在茫茫荒野里,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