炆渊国提倡文武并重,新帝也比较重视每年的科举和武举,因此民间也尚文崇武,不论男女,有条件的,都会送子女去家族学堂或者请私塾先生,教导孩子习文或者练武。
梧桐村太过偏僻,村里没有学堂,也没有先生,只有几年前邻村闹饥荒的时候,流落至此的一位落第秀才。
秀才在这里扎根后,每天忙完了农活,便会在村口的大树下教村里的孩子识字,也不收钱,谁家的孩子愿意去听书识字的,都可以去。
而每天吵的林沫脑仁疼的沈姜和沈禾两姐弟,就被要求每天去村口秀才那里学识字,为了防止两小只偷懒,林沫要求两人第二天一早必须先在院子里用树枝默写昨天学习的新字,写对了才能吃饭。
这可就苦了两个小孩儿了,每天吵架的次数都少了很多,而林沫也难得的清净些。
春去秋来,转眼已快年尾,大半年没有音信的沈顾,也应该快回来过年了。
“嘿嘿,顾哥,没想到王公子真这么大方,不过就是做几个木疙瘩,竟然真给这么多工钱。”林间山路上,沈虎乐得合不拢嘴,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钱,整整一百两,够他们家十年都不止了。
“嘘!小点儿声,”沈顾警惕的左右看了看,见荒山野岭的也没别人,才又说道:“虎子,我总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天上就没有白掉的馅饼,你都知道几个木疙瘩不值钱,那王公子莫不成是傻子?”
“这...”沈虎听沈顾一说,也想不明白了,他本来就脑子不好使,觉得有钱赚就行,甚至有些不明白他顾哥想那么多干嘛。
“算了,总之小心些,这事儿别给家里人说太多,省的他们担心,剩的明年再看看吧。”沈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也不想了。
“嗯,我听顾哥的。”沈虎知道顾哥总不会害他,想不明白就不想,照做就是了。
大半年没见着家人的两人归心似箭,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
跟着秀才学了大半年字的沈姜,已经不屑于每天和沈禾打架吵嘴,她开始幻想着秀才口中的江湖烟雨和帝都繁华,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京城真的什么都有吗?”她问秀才。
“是的,你想的到的和无法想象的,它都有。”秀才笑着肯定道。
看着面前双眼发亮的小姑娘,像极了当初的自己,可惜他在败给现实后,就没有了再次出发的勇气,而眼前的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很不一般,他觉得她的未来,是无限的。
“真的吗?有吃不完的糖葫芦和豆角吗?”沈姜愈发激动,她感觉口水都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自从隔壁哥哥给了她一颗亲戚从镇子上带来的糖葫芦后,她就忘不掉那味道了。
“哈哈!”小姑娘认真的样子逗乐了秀才,他也认真回道:“是的,多到你一辈子都吃不完。”
“我要去京城!”秀才看着小姑娘盯着他,眼神坚定,像是诺言一般。
“呃...好!”秀才回神。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带回来给你。”秀才听到小姑娘这么说着,好似她去的是自家后院一样。
“不必了,那里...我无所求。”秀才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什么都不要吗?你不是说那里什么都有?”不知为什么,沈姜觉得秀才说的话,让她心里很难受。
“是啊!”那里什么都有,却独独难求一颗真心。
“你在难过吗?”沈姜敏感的察觉到秀才似乎情绪低落,就像她每次因为弟弟假哭而自己却被娘亲训斥的时候一样,看起来又心酸又委屈。
“你...”秀才一愣,他呆呆的看着小姑娘说不出话来,他语气平淡,旁人也不觉异常,这么多年来,眼前这个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却是第一个感受到他真实情绪的。
他定定的望着小姑娘的眼睛,澄澈狡黠的眸光深处,仿佛能直击人灵魂。他甚至不知道这跟他学了大半年字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自从当年狼狈的逃离京城后,他觉得这辈子也许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了,可现在,心底那座囚禁自我的枷锁,似乎有了一道裂缝。
“呵...”秀才自嘲的笑了声,他跟个只知道玩泥巴的小姑娘这么认真干什么。
“快回去吧,也该吃晚饭了,你弟弟好像早跑啦,怎么也不等等你。”也许今天无意中想起了往事,秀才没了继续讲学的兴致,准备打发了小姑娘就回屋休息。
“哼!谁稀罕他等!”沈姜想到弟弟就觉得手痒,想揍人。
“哈哈!你叫什么名字?”看小姑娘一提到弟弟就咬牙切齿的模样,秀才觉得鬼灵鬼灵的,又莫名可爱,脱口而出就问了这么句话。
刚问完,他就后悔了,他本打算余生就这样腐烂在这偏远的小山村,再不牵绊红尘的,来了这几年,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村里任何一个人的名姓。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问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就像他当年在京城的护城河边,问那个人的名字一样,只是他自己也没料到,这次他问的,是个还不及他大腿长的小姑娘。
“沈姜!”他听到小姑娘脆生生的回答了他,没有那个人的拖泥带水和故弄玄虚。
“就是沈顾的沈,姜...嗯,就是能吃的那个姜,你知道吧?”沈姜很想好好解释下自己的名字的,她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可无奈,她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除了知道自己那个姜跟能吃的那个姜一样外,也想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了,她只能寄希望于秀才的渊博学识能理解得到。
“哈哈!”秀才被小姑娘抓耳挠腮也憋不出个词的样子逗乐了,只觉得刚刚因为想起往事而弥漫的阴霾都消散了些。
“我知道,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吧!”秀才说着蹲了下来,拿起一根小树枝,在面前略微湿润的土地上划拉。
“嗯!”沈姜也赶紧蹲到了一旁,她从没见过自己的名字长什么样,此时竟然隐隐有些期待。
“好了!你看,你的名字,沈!姜!”秀才拿着树枝对着地上用正楷书写的整整齐齐的两个字点一下,念一下。
“这是,我的名字?好漂亮!”沈姜痴痴的看着那方方正正的两个字,仿佛看到了凭空开出的两朵花,只觉得美丽极了。
“拿着,我教你写。”秀才递了根树枝过去,让沈姜跟着自己的步骤,一笔一画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哈哈哈!我会写我的名字啦!哈哈!”两遍过后,终于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沈姜,笑得像个疯子。
“咦?你叫什么呀?你也教我写你的名字吧?”沈姜问道,她才发现,好像从没听过村里人喊秀才名字,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是喊他秀才。
“我的名字?”秀才静静的看着沈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他只是站起身往回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没有名字。”
沈姜还蹲在地上,夕阳将秀才的身影拉的老长,逆光看着秀才清瘦的背影,沈姜像是看到了以前听秀才故事里讲的,被抛弃的孤狼。
“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回家咯!”回过神来的沈姜,一蹦一跳的往家里跑去,正好和那匹孤狼的方向,背道而驰。
她虽然比同龄人敏感些,却依旧也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大人们那些太复杂的情绪,她始终不会懂。
“天黑了都不知道回来!还想不想吃饭了啊?”林沫见小儿子早早的就到家了,小女儿却迟迟不见踪影,小儿子又一问三不知,正着急的想去村口找找看,就见着远处一蹦一跳的小女儿,还好没事,压下担忧,就忍不住有些生气。
“娘亲!”沈姜也没想到一晃竟这么晚,让娘亲担心了,此时赶紧乖乖低头认错。
“好了,以后别这么贪玩儿,回家吧!”林沫拉过沈姜的小手,牵着往回走去。
“嗯!嘿嘿!”娘亲拉我了!哈哈,被沈禾那王八蛋看到,肯定要气死,嘿嘿,沈姜得意的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乐得像个小傻子,顺便握紧了小手,紧紧贴过去。
秀才回到了他在村里的小木屋,关好了大门,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发呆,那些被他刻意忘记的前尘往事,他不愿触及的记忆片段,此时却似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心湖肆意奔腾。
他看到了那一年初入京城的自己,鲜衣怒马少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他看到了他和那人的初见,他刚躲过了一波友人的盛情相邀,正准备抄小道回客栈,就在巷子深处遇到了正被追杀的那人,他没忍住,出手了。
他看到了在花灯节的护城河边,他小心的问着那人的名字,那人笑吟吟的回他:“我呀?嘻嘻,我姓姬。”
姬,那是皇姓。
那人没继续,他也没追问。他不喜皇室,他以为他们的故事,会在此终结的。却没想到,那只是开始。
画面陡转,他看到那人浑身欲血的倒在他怀里,紧紧攥着他胸襟的手,似乎也攥紧了他的心脏,那人充满野心和渴望的眼神紧紧盯着他,最后只缓缓吐出两个字:“帮,我!”
画面定格在了最后一幕,他站在尸山血海里,看着那人踏着他亲族的鲜血一步步君临天下,那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朕恶心!”
原来对那人而言,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罢了,明明是那人先招惹的他,可到最后,他付出的一切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痛彻心扉,大抵也就如此罢,他感觉他的心,在被一片片的凌迟!
“嘭!”石桌上放着的酒杯和酒壶突然炸裂,陷入回忆的秀才瞬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因为回忆而内息不稳,狂暴的内力外放,震碎了酒杯。
“唉!可惜了一壶好酒!”秀才只摇头叹息一声便回了屋休息,却不知真是可惜酒,还是可惜其他。
他知道,即便当年之事另有隐情,他和那人,也终究回不去了。
就像石桌上残留的酒香,洒,便洒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