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织女星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廊山,光线透过竹门,进入了我半掩的帷帘。
我梳洗打扮一番,戴上我那金色的面具,去找师父。
“入寂,在佛教中称和尚死去,宋代苏东坡曾在《请净慈法涌禅师入都疏》中提到,曾丰也写过‘风雨收声禅入寂,烟云敛色法归空。’”
“而入寂,又称圆寂,涅槃。涅槃,在佛教中指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等意义,是佛教修行的最终目标。”
我说完这些,看向师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六道轮回,缘生缘灭,佛教众生,皆有因果,涅槃后而重生,则获新生。寒儿,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地理解涅槃二字。”
“是,师父。”
“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啊。”师父无奈地摇着头,“走吧,开门迎客。”
今天,会有客人来?师父神机妙算,总能先人一步得知。
二
“师父,有人来访,自称太子萧南。”
“把他领进来吧。”
果不其然,还没等我们起身,就有师兄来报。
过了不久,一身着便服的男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即便他着装简陋,我也能从他的步履中感受到令人震撼的气场,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威风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
“在下萧南,见过廊山老阁主。”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此人前途无量,必定不凡。这也是我跟师父处久了,练就出的看人的本事。
“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有何要事?”师父问道。
那人突然跪倒,朝师父行了个大礼。
“京城当下,突然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怪病,染病之人多出现风寒症状,但多日高热不退,严重者还有晕厥抽搐等症状,太医商量数日,却找不出解决的办法,萧南恳请老阁主出山,拯救万千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双手抱拳,一脸严肃。
“太子殿下,我们廊山素来不参与世事,生死有命,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该生的生,该死的死,恕老夫无能为力啊。秋寒,送客。”
不管太子如何请求,师父都拒绝出山。我无奈,只得起身送客。
“姑娘可会医术?”还未走出山门,太子突然向我发问。
“我?略知一二。”我不想撒谎。恳请姑娘随我进京!”太子突然求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难道你们医者就这样见死不救吗?姑娘,求您去京城看看吧,再不救,京城,就要变成一座死城了。”
我犹豫了一番,若真像太子殿下所说的那么严重,我作为一名医者,哪有不救的道理,横竖我得下山去看看。
“好吧,我随你去。”我想,师父不去或许有他的道理,可我却没有拒绝太子殿下的理由。
三
京城。
我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这里,是生我的地方,也是我噩梦的源头,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一辈子不再回到这里。只是看到曾经的繁华与现在的空无一人,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我们一路奔驰,到达医馆,里面,人满为患。
人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耳边,充斥着咳嗽声,呜咽声,孩子的哭声。
“太子殿下回来了!”随着一声喊叫,医馆里所有的人仿佛看到了救星,都抬起了头。
“家人们别慌!我已从廊山带回来一位医者,有她的帮忙,父老乡亲们定会安然无恙!”
“秋寒姑娘,辛苦你,救救大家吧!”太子突然向我行礼。我急忙回礼:“太子殿下使不得,我定会尽我所能,挽救大家。”
我先是为大家把了脉,将他们的病情归类,严重的,必须尽快救治。接着,我研究了医馆里的郎中开的药单,又加了几副关键的药,这些药,都是我从廊山带来的,京城里没有。
之后,便是煎药,熬汤,我每一步都盯着,生怕出一点差错。我忙前忙后,丝毫没有注意到,在我的身后,始终有一道炽热的目光,盯我良久。
三天,整整三天,我没有合眼。傍晚,一阵敲门声传来,是太子萧南。
“秋寒姑娘,连日工作,想必累了,这是我差人做的莲子汤。”
“有劳太子殿下惦记。”太子亲自来给我送汤,我受宠若惊。
屋内,火红的烛光闪耀,映在他的脸上,我抬头,刚好看到他清晰的侧颜,我细细地打量着,这是多么精巧的一张脸,骨骼分明,眉宇间焕发着令人震慑的英气,一时间,我的内心如同小鹿乱撞,他给我的感觉,是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一种惊艳。
“好喝吗?”太子突然转过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他们的病,能治吗?”太子殿下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新调了药方,等明天看看,如果症状好转,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我如实回答。“但愿如此吧。”太子长叹一声,眉头紧锁。
“百姓有你这样的太子,是他们的福气。”我笑着说道,想安慰安慰他。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们都是我们的子民,他们若过得不好,我这个太子做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苦笑一番,无奈地说道。
能如此重视百姓的安危,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太子,未来,也必定是一个好国君。
四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为大家准备汤药。只是我没有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姐姐你为什么要带着面具?”当时,我正在给一个妇人喂药,想必那个是她的孩子。她伸手,摘下了我的面具。
那一刻,身边的一切,似乎静止了。所有人都盯着我的脸。
我手里的药碗从手中脱落,掉到地上,一瞬间摔成了碎片。
我夺过小女孩手里的面具,落荒而逃。
我拼命地跑了出去,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我的耳边,是飒飒的风声,曾经那被我封印住的讨厌的辱骂声,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耳边。
“哈哈哈,她是一个丑八怪!”
“她是个妖怪!”
“她是扫把星,她娘就是被她克死的!”
......
五
没错,我是个怪胎。
我出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的。
我的母亲,因为生我而失去了生命。
不仅如此,我生下来,我的半边脸上,就有着大片的胎记。红中发黑,甚是吓人。
别人说,我是天上的灾星转世,这胎记就是转世的记号。跟我有关系的人会多灾多难,所以从小到大,所有人看到我都离得远远的,村里的孩子骂我,拿石头打我,总之,我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妖怪”“扫把星”“丑八怪”。
我不知道我的出生是不是一个错误,我多希望,我从一开始,就不要来到这个世上。我仍然记得,五岁那年,村里爆发瘟疫,能动的,都携家眷离开了村子,包括郎中。
而我,却感染了瘟疫,浑身滚烫,深度昏迷,失去意识。
父亲为了照顾我,在那场瘟疫中失去了生命。而我却活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廊山了,从此,我跟着师父生活,他教我行医,认药。
或许,我真的是一个“扫把星”,父母都因我而死,如果没有我,母亲可以活着,父亲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我,也可以早一点离开村子,那样,或许就不会因感染而死。
我把这一切,都归因于我的脸,我恨我的脸,我恨我脸上这片讨厌的胎记。有时候,我对着镜子,看着这片讨厌的黑色,我恨不得拿刀将它们削掉,有许多次,我的脸被我用刀印下了深深的划痕,可是,划痕之下,除了会流出鲜红的血液,伤口愈合之后,那片讨厌的胎记依旧存在,怎么也消除不掉。不仅如此,还多了几道永远也好不了的疤痕,坑坑洼洼,奇丑无比。
师父见我如此,给了我一个金色的面具,从此,我再也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在师父身边长大,带着面具生活的我,似乎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我一直以为,我早已不在乎幼年的伤痛,可是当那个小女孩将我的面具摘下来的那一刻,当四周寂静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如滴血般疼痛。原来,曾经的伤害,我并没有忘记。
我不该来的。我不该让全城的百姓知道,太子殿下费尽辛苦请来的,竟是一个妖怪,是一个灾星。
我重新戴上面具,准备悄悄地离开。
药单我已经写好,有医馆的郎中在,想必大家也没什么问题了,而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秋寒!”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是太子萧南。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不告而别,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境地,置万千百姓于何境地!”
“药单我已经写好,只要按时服药,他们就会好起来。我想,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了。”我淡淡地说道。我背对着他,因为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他。“报!太子殿下,病人服药之后病情加重,好多人昏迷不醒。”
我猛地回过头,只见一个侍卫策马而来,向太子报信。
“秋寒姑娘,快回去看看吧。”
“我......”我愣在原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怎么也迈不动。侍卫的话让我慌乱,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是怕面对那些看到我真面目的病人,怕没有起到作用的药方,还是怕自己又要遭到童年那般非人的对待。
太子并没有给我时间考虑,他伸出手,把我拽上了他的马,朝医馆疾驰而去。
六
等我重新回到医馆,眼前的景象令我大为震惊。
怎么会这样?他们服药之后明明是有好转的,现在怎么又加重了呢?
我想不明白,我的药方都是按师父教授的来的,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那些病人,有的本来还好好的,在服药之后,竟出现了昏迷晕厥等状态。
我重新为他们把脉,他们脉象甚是虚弱。这不是普通的瘟疫,这症状,竟和我五岁那年感染的那场瘟疫一样。
就在我思考之时,突然有廊山信鸽飞来,我快速地打开,只见两个大字:速回。字迹潦草,像是遇到了紧急的状态,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催促着我要马上回一趟廊山。
“太子殿下,请允许我回趟廊山。”
“不能让她走,她个庸医,一定是想逃跑!”然而当我提出要回廊山的请求之后,病人们骚乱起来。
“太子殿下,还请你为我相公做主啊,这个庸医,害死了我的相公!”
场面一度混乱。
“乡亲们安静一下!”太子殿下发话了。
“这本来就是一场怪病,秋寒姑娘远从廊山而来,就是为了救大家的生命。这几日,我们也看到,她熬制汤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这样的医者,怎么会是庸医?”
“我以太子之位做担保,允许她回廊山。”
“总之一句话,”太子突然转向我,缓缓地说道,“我信她。”
众人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说什么。
“我会回来的。”临行之际,我对太子说。
“好。”
我会回来,我会尽我所能挽救大家的生命,哪怕不被理解,哪怕被人当做庸医,我也一定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七
师父走了。我没有赶上见他最后一面。我趴在师父的灵柩前,痛哭流涕。
“秋寒姑娘,师父给你留了一封信。”
我急忙擦干眼泪,用颤抖的双手拆开了信封。
“寒儿,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回忆的过去,为师也一样。为师曾经,被人叫做庸医。那年,发生了一场瘟疫,我是一个行走的郎中,可是,却没有救活那些人的命,他们服了我的药,各个病情加重,不治身亡。我从此不再行医。可我的心,却依旧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年,我始终在研制一颗能治疗此种瘟疫的药,我尝遍了百草,炼制了百药,这才有了这用寒食草制成的药丸。为师已知自己大限将至,不愿下山,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师父这些天,竟在研制新药,他以寒食草为引,研制了可抑制瘟疫的药丸,师父多年来总是以身试药,大限已至。可是我突然想,如果当时我在师父的身边,那师父是不是就不会死?只是那些病人又该怎么办呢?我无法在师父和病人之间做出选择,或者,不管我怎么选,也都会有遗憾,都会错。
我的眼前,浮现起与师父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个将我带回廊山的人,那个教我医术,教我念书识字的人,那个明明有着过人的医术却不再行医看病的人,那个给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爱护的人,就这样,永远地不在了。
我缓缓地收起了这封信,我终于明白了师父不再行医的原因,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多年来那么多人请他下山,他却一次都没有去。
听他们说,师父走得很安详。
我来不及悲伤,拿起师父开好的药方与研制的新药,朝京城而去。
治病救人,自始至终就是师父的愿望。
师父,我会带着你的这份医者仁心,替你,也是替自己,勇敢地走下去。
八
这一次,新药起作用了,在我的帮助下,病人的病情都在逐步好转,我相信,过不了几日,大家就都能康复了。而京城,又将恢复往日的繁华。
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我没有想到,我临走之时,所有康复的病人都来给我送行。
“姑娘真是华佗再世,要不是姑娘,我们这些人都没命了啊!”
“是啊,多亏了姑娘!”
其实,我只是尽了一个医者应尽的本分。看到大家都好好的,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此时此刻,我多希望师父能在我身边,我希望他看到,他的药有疗效,他也不是人们所说的庸医。
临行之际,那个扯下我面具的小女孩突然拉住我的衣角,我俯下身,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道:“姐姐,你真好看。”说完,她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我笑了。而我没有注意到,在我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也有一个人,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我本想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离开,可当我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的时候,太子拦住了我。
“秋寒!我有话对你讲。”
“太子殿下请说。”
“你,能别走吗?”他盯着我的目光充满着紧张与期待。
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瞬间,仿佛有一个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了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秋寒,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善良,喜欢你的勇气,我不在乎你的相貌,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能留下来吗?和我一起生活,一起建设这大好的江山,未来,我们一起,好吗?”
有一刹那,我犹豫了,只是,我的感情终究没能战胜我的理智。太子终究是太子,而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太子所要面对的,是朝堂,是天下,而我,只想回到属于我的田野,而不是被禁锢在这座皇城之中。
“对不起。”只是不知为什么,我说出这句话时,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流进了我的嘴里,那滋味,腥咸,苦涩。
九
萧南将我送上马。
“太子殿下政务繁忙,还请留步。”
“秋寒,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还有个冒昧的请求,不知你能否接受。”
“太子殿下请讲。”
“临别之际,能否送我一个礼物?”
礼物?我想了想,摘下了身上的一枚玉佩,递给了萧南。
他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想要这个。”
“哦?看来太子殿下是想好要什么礼物了?”
萧南抬手,指着我脸上的面具,说道:“我想要它。”
一时间,我愣住了。随即缓了过来。我抬手,轻轻地摘下了面具,我盯着这个面具看了好久,细想,陪伴我最多的,就是它了。
我把它给了萧南。
“你,真的不能留下吗?”萧南最后说道。
我拿起马绳,冲他一笑。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他知道答案。
我的马奔驰在前往廊山的路上,身后,响起太子殿下对我的呼喊。
“秋寒,你要记住,我皇宫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想来了,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太子殿下,有缘再会。不论如何,你都是我情窦初开的年纪里,照进我生命里的那一束光,那么明媚,那么耀眼,那份心动,我会永远记住,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你带给我的温暖和欢喜,我此生不会忘记。
原来,不戴面具的感觉是这么轻松,原来,涅槃后而重生,再获得新生,是如此的美好。
我要回去为师父守孝,三年过后,我想,我有要去的地方,有我需要做的事情,有我未完成的使命,行走江湖,悬壶济世。
尾
建元23年,太子萧南登基,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有传言,太子此生最钟爱之物,是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金色面具。这个面具,他生平从未戴过,但却不许他人触碰。就连死后,都要作为陪葬品,一起葬入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