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歧在给沈汐指路。
决口不提方才的事。
走了一段距离以后,沈汐终于忍不住在心头问道:“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问我答。”
沈汐又道:“那他问了什么?”
见荀歧似乎在迟疑,沈汐立即加了一句,赌咒发誓一般,道:“你可不许骗我。”
荀歧缓缓开口道:“来人是否是西洲洲山神,可是误入此地,九欘建木树可好。“见她又戛然而止,沈汐心中她定是只挑了想说的说,锲而不舍的继续追问道:“后几句呢?为何不告诉我?”
荀歧语气淡淡,道:“一句是指路,一句是说你身上有妖气。”
沈汐下意识的点点头,又戛然而止,荀歧此刻不在,这动作她并不能看到,后面三句呜呜咽咽的声音可是长了很多,她竟简单两句,更何况,最后一句,更是冗长。
思及此,沈汐道:“还有一句。”
又是没有声音。这番姿态,大约又是不想回答,只听许久荀歧才慢慢道:“说了些关于南冥洲的事。”
沈汐决意一句一句的问,便道:“指路就算了,不过我身上的确是妖气?而不是南冥洲的死气?”
这朱华的本体应当是虽然为妖,但却在南冥洲生长的,应当是死气更多一些吧。
荀歧道:“花叶两魂共存的妖。”
虽然说的没头没尾,沈汐还是瞬间明白了,道:“所以,朱华是花妖,那曼荆,是叶妖?”
荀歧道:“都是花妖。”
一连几个问题,荀歧的回答都是简短几个字,除了不想回答,想必也有伤势未好的原因,害怕多说话会被听出她的气虚。
沈汐倏地气闷,站在原地不动,荀歧唤了几次,见他不理会自己,便道:“怎么了?”
他道:“我怎么样才能帮你?...”这样的自己...好无能...明明,可能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
颓然沮丧间,不知沈汐想到了什么,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最终拿起怀里的黑鳞使劲在手心一划,鳞片的一角十分锋利,下手急促又有力,黑鳞顿时被鲜血侵染,还不等沈汐洋洋得意,荀歧焦急担心的声音已然响起,她催促道:“放回怀里!!快走!莫回头!”
他听见身后簌簌响声越来越大,不知自己触动了什么,但也知必定是惹祸了,连忙将黑鳞放进怀里,迈开腿就跑,荀歧道:“左!”
沈汐立即左面狂奔,不知到了何处,竟有一处矮窄的缺口出现,缺口太小,只能猫着腰来回,可与此同时,他背脊忽然升起一阵凉意,像是背后有什么正在注视着自己,刚欲侧脸,便听荀歧催促道:
“莫回头!莫回头!一直走!!”
沈汐毫不迟疑,立即顺着这个缺口向外爬去,荀歧更是焦急到破了音,喊道:“快!快点!”
好不容易才爬出这个缺口,瞬间跌坐在地,沈汐吞吞吐吐的道:“我...”
“看吧。”荀歧像是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语气。
沈汐迟疑的将头缓缓的转过去,才将将能看到缺口的边沿,不知有什么东西要往里面冲,还是要往外来,总之那缺口“轰”的一声,瞬间被藤曼堵住,有粗有细,将那缺口堵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惊得沈汐跌跌撞撞的后爬了几步,惊魂未定。
忽然眼前缺口处竟无端扬起一把落叶,便什么也都看不见了。
荀歧道:“走吧!”
沈汐摸摸怀里的黑鳞,满怀歉意道:“对不起,不仅没有帮上你的忙,还差点又惹出祸来...你...没事吧?...不出来吗?”
荀歧也安慰道:“无碍,你的血,确实对我有用,下次...别这样了。”
沈汐依旧欠然道:“对不起...”
半晌,荀歧语气忽然有些不好,低沉冷淡的拒绝道:“你不必向我道歉。”
沈汐一头雾水,不知这句话哪里错了,见她语气不善,便解释道:“我以为能帮到你...”
荀歧却破天荒的言辞激动,粗鲁的打断道:“是我要帮你,是我欠你许多!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机会!我有什么资格要你对我道歉!”
沈汐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只依稀觉得,方才自己剖白自己的心意时,她的语气就十分的冷淡,当下并未细想,可现在回头想想,却十分异常,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那我...便不说话了吧...”
哪知,这话却让荀歧更加暴怒,语气虽是平静,却又带着极力克制的情绪,道:“你愿说便说。”
沈汐闭眸思索着,方才自己说过所有的话在心间都过了一遍,他平静道:“假扮作你的那人,你知道是谁了,是吗?”
没有任何回答。
沈汐见没有声音,便暗自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不会回答,转而问道:“竹七呢?”
“他踩了空间轮转阵的启阵点,”荀歧道:“这阵法是两点一线,一点为密林,一点为歧楼门口,踩中启阵点,便从这里一脚迈去了那里。”
沈汐更道:“是那人布的阵?“
荀歧像是缓缓从喉间挤出一节的声音,“嗯。”
沈汐了然,算了吧,许是还没有到可以问的时机。
荀歧的声音忽然响起,她语气淡淡又不确定的道:“你猜到了。”
沈汐也懒懒的挤出一个“嗯”字,两人在各自看不见的地方,互相不发一言。
诡异的沉默。
像是被冰冻住一般,这两人之间的丝丝冷气快要将北妖洲都冰冻起来,沈汐率先敲碎了冰障,道:“所以她,为什么?”
半晌,荀歧迟疑道:“许是...为南冥洲。”
荀歧的话几乎印证了沈汐的猜想,此刻的沈汐,面色峻白,难以置信,道:“原来如此...与那蚕茧说的南冥洲秘密有关,是吗?”
忽然,荀歧紧张的声音传来过来,赶忙道:“我将他打伤了,伤势比我严重多了,短期内,他不会出现的,你放心,我不会和他走,也不会给机会让他带我走的,我昨日虽是侥幸赢了...但是...总之...是我连累你,你不要自责,也不必...对我这么好...”
不是我想的“她”?
方才强硬暴怒的荀歧早已荡然无存,竟是多了几分无措,沈汐却是一头雾水,连一丝思考也无,将计就计,却假模假样的道:“嗯。”
见沈汐也开启了一字箴言,荀歧的语气更加诚挚,也更加慌乱的道:“我...我方才不是有意的...咳咳...幼年时我虽不明白他为何杀我,咳...方才...我才明白...咳...南冥洲并没有所谓...咳...咳...冥贵这一说,不过是中州和北妖洲嫡系子弟去世后的幌子,咳咳...,他们也不会如冥普一样丢失记忆,冥普的称呼不过是说,生前是普通人罢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我...实在不知道你竟如此机敏,猜...透了其中的关......”
荀歧此刻显然是方寸大乱,连话还没有说完,便没有了声音,可能是因太激动,气血翻涌晕了过去,沈汐心中一阵暗暗后悔,早知,便不逼迫她了...
只是,至此,沈汐也终于明白了,那最后冗长的呜咽之声是在解释,南冥洲的冥贵与冥普,原来,冥贵不过是中州人族与北妖洲的妖族联合起来的弥天大谎,生来已然是人上人,妖中妖,这份殊荣竟然还要带到死后延续?!真是可笑之极。
若是冥贵不会失忆,且又想杀了荀歧,那么,这人生前必定也是与荀歧有关的,那就只有——智园里的人?!难怪!那时初见,这女童竟是为自己也挖好了土坑,只是半路自己出现...
联想到那人问沈汐,“若是亲近之人,杀另一亲近之人,会如何?”
原来如此!
他明明是荀歧亲近之人,却想杀了荀歧?为什么?只因为一家人整整齐齐?去南冥洲报道?只为了南冥洲的权利?所以这人,是冥贵中的一人?所以,荀歧早就知道,智园的满门虽是与荀家有关系,但并不是直接性的关系?
黄土沉沉,微风寂寂。
沈汐忽然想,这些年,她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这样嘴硬心软的女子,是多么叫我心疼!他喉间微微哽咽,内心的情绪翻涌又渐渐平息,不知不觉已经将黑鳞握在手里,指尖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划破的伤口也再次被鲜血萦绕,他垂下眼帘,凝视着手里的黑鳞。
不知是不是鲜血的作用,荀歧似乎悠悠转醒了过来,她颤声道:“...暮清...”
沈汐的嗓音还有一些沙哑,他涩然道:“你醒了?”
荀歧怔了怔,觉他声音有异,便道:“你...我...让你担心了...”
沈汐闻言,心中更是空白了一瞬间,不想再提之前的话,胡言乱语道:“...那样呜咽之声是哪里的方言?你...居然可以听的懂...”
良久,才听到荀歧的声音,落寞而寂寥:“不是方言。”
“不是方言...啊...?”沈汐下意识的想结束这个话题,听她的语气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可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重复自己之前的话,再伺机将这话题岔开。
荀歧没有立即作答,沈汐也还没对找到话题,气氛又被压抑充斥着,荀歧的声音倏地飘来,语气不咸不淡,道:”从小我身边的人都是哑仆,后来我研究腹语,但还是不行,只能用喉间发声,就教会了他们。“
沈汐整个人有些僵住,有些艰难道:”哑...仆?是先...“兴许是想问是先天口哑还是人为,却始终没能问出口。
荀歧故作无畏的道:“自然是被人割掉的。”还不待他问,又自己主动说道,”照顾我的人不需要说话,若因我之故不能说话,当然更适宜。“
因她之故不能说话,想必也是恨她入骨的,也不会尽心照顾她,这比什么下令苛责虐待有效的多,不必担心时间久了会有感情,一想到因为她说不了话,再好的感情也都有一层隔阂,当然最为适宜。
许是之前的话既然说开了,再加上沈汐的话,她应当是听到了心里,也记住了,以往从未听说她幼时之事,如今不怎么思量便都说了出来,沈汐胸口阵阵闷酸,喉头间再次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更或许是,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傻姑娘。
荀歧第一次发出了一声轻笑,安慰沈汐,道:“这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你不必如此介怀。“
明明是安慰之语,沈汐却沉声道:“不要笑了,这笑声显得...太...孤单了些。”
一时万籁寂静。
荀歧听他语气不好,怔愣片刻,方道:“之前不愿说是觉得没有必要,现在说,是...我以为你想知道。”
沈汐更加淤塞心中,我是想知道,我以为你的幼年即便孤苦也不会如此举步维艰,所以我一直都想知道,可当我知道其实你过的并不好,甚至是一种煎熬着的生活时,就像是你内心早已长好的疮疤,被我无意一下揭开,明明鲜血淋漓,你还为了照顾我的感受,冒着冷汗还要满脸不在乎的告诉我,真的不疼,我心,何安呢?
荀歧原以为自己解释完后,沈汐就会好些,可谁知他的似乎心情更差了,她见沈汐半晌不说话,便自己主动说道:“你不必在意的,我觉得荀家还是挺好的...”
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沈汐默默道:“那为何,你会选择住在荀家?”
当然是你希望...可是荀歧本能的觉得说这样的话,会让沈汐心情更加低落,便立时改口道:“我一个幼童,不在叔父家中住,又该去往何处,那里最适宜不过。”
沈汐不解,又万分小心的道:“可是...为何?或许住在别处,并...不会如此...”
荀歧见他果真是在因为这个事而情绪不高涨,便解释道:“我住何处能有阵法学习?想要的东西,别人不给,你只能自己取,取的时候付出点代价是应该的,因为你拿到了,别人再要,也是要不走的。”
沈汐以前总觉得真的无法理解荀歧,她的想法总是比一般人更加的,怎么说呢,就好比大家都走的那条路,她不走,她选了一条偏僻高耸的路,然后试图站在旁人看不到的点去看待所有人。
偏激,偏执。
而现在他却明白,有的时候,走哪条路,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而是因时因地因事被动的推向了某条路,就像是她与自己的相遇,若是没有自己,她是不是在南冥洲也很开心?
沈汐再次哑然。
荀歧不敢再多言语,总觉自己说多错多,便道:“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