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黄雀在后
回答她的是数以十计的人皮箭矢。它们被用了巧劲的剥皮鬼齐齐投掷过来,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听到她那些装逼的话,江淹雪的反射弧绕着跑道转了两圈才连上信号:真烧了这里可不好收场。
于是也不管身体虚得像是十天半月没吃饭,他连忙抬头想要出声阻止,却正好看见从谢静淞手中飞跃而去的火焰。
它们首尾相连,生生用漂亮的色彩撕开了夜幕的口子,在江淹雪的眼中落成一条腾空而起的火龙,燃着绚烂到让人拍案的奇妙颜色。
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的江淹雪颇为呆滞的缓缓张开嘴:“……好美。”
一旁的张蕴清不逞多让,更是直接愣在原地,对此感到过于惊艳而说不出半句话来。
火龙轻松将所有箭矢吞吃入腹,甚至还有余力俯冲向那坨将它逼出来的鬼怪。然而意识到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斜向之前瞧不起的蝼蚁身上,剥皮鬼当机立断褪下身上最外层的软肉,只待遁法彻底展开之际便逃离这里。
心念在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张蕴清猛地看向剥皮鬼,呼吸骤停:“它要逃!!!”
本来烧光这里只是放狠话的谢静淞微怔片刻:虽然穿来这里之后她就有意无意的在破坏环境,但她本人还是很有公德心的!
若真的在这里放上一把赤壁之战的火,不说哀鸿遍野那也是焦炭满地,到时候脱离了自己就不长眼的火焰再随机挑点倒霉的幸运儿吃一吃,那罪过可就大了。
那若不烧,真就放它逃了继续祸害人间?
……这火最后还是没能烧起来。
谢静淞回眸一瞥,随手将抓来的真气洒回天地间,叹了口气:“来都来了,光这样看着真的好吗?”
幽暗之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回答道:“怎么不好呢,多美的景色啊,小生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见。”
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江淹雪毛骨悚然,不等他回头看清,那人就含笑道:“缚。”
一根根蕴含玄妙力量的红色透明缎带从地底涌出,正好赶在剥皮鬼遁法大成之际堵在了它逃跑的方向,将其五花大绑。无视它愤怒的挣扎,缎带自觉编织成一张用于束缚的网,越缩越紧。
男人这才慢悠悠走出来,将手中托着的约莫巴掌大小的罗盘收入袖里乾坤,唇角上扬:“猎物入网了。”
他是一个气质儒雅的青年,五官分明,眼眸汪着和善的笑意,那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卧在眼角,微笑起来的时候会有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更绝的是青年右耳处那红丝流苏直接垂到肩上的耳坠,它由六枚小铜钱构成,三枚为一组,被巧妙地编织在了一起,与身上绣着红色与金色纹路的黑色锦袍相辅相成。
就……怎么想怎么是个满肚子坏水的肮脏狐狸!
谢静淞难得将眉头拧成死结,回来一手拎着一个小鸡崽护在身后,发出了不太礼貌的声音:“如果你不把我们也当成猎物,那更好了。”
“怎么会,小生可是很欣赏你的,”青年脸上露出了做作的惊诧,张口就是一个炸弹,“还很期待你的未来呢……月落中天。”
感觉是个人不,是个有灵智的生物就知道她灵根的谢静淞真想问问天道她的灵根是千年人参还是地里大白菜。
这么想着,她也跟着挂上了不太诚恳的笑容:“嗯嗯好的,我相信你了,那能麻烦你指一下路吗?回悬涧宗的路,别指错了,期待哥。”
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青年偏过头静了静,试图让空气安抚抽搐的嘴角,顺带着无奈出声:“不用小生指路,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他背着众人如临大敌的眼神走过去随手往地上丢了枚大铜钱,拎起束缚住剥皮鬼的网转头对着谢静淞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所以小生也该走了,日后再见。”
察觉到他要溜的谢静淞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高声提了一嘴:“等下!灵魂!解脱!”
在青年的身影宛若镜中月水中花彻底消散在这里之际,谢静淞看见他扬起手轻轻挥了挥。
空旷的声音被风送入她的耳中:“记得,欠我一个人情。”
“不是吧,”谢静淞拍了拍两侧呆住的人,抽身走过去捡起那枚大铜钱,拇指摩挲着,“这就背上人情债了?”
拔回心心念念的霜芒剑,江淹雪凑过来探头一看,皱眉道:“这个招数……有些眼熟。”
本来不指望这傻孩子能说出来什么,他却实实在在给谢静淞爆了个惊喜:“我想起来了!”
“是莫蓄愁!”
触及到知识盲区的谢静淞盘腿坐下,一边对着月光打量着这枚磨损痕迹很重的铜钱,一边示意江淹雪继续讲下去:“莫蓄愁?然后?”
放在以往,她是懒得理会这些什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蓄愁的,但一想到方才达成的交易,谢静淞表示后悔,非常后悔。
早知道就不口快说出来了……这也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面前那个看着就很坏的笑面虎型青年真的会答应。
在方才调动着天地真气为自己所用的时候,她的灵台被灌满了风油精一般,整个人的感知都上升到了难以形容的高度——也因此察觉到了附在那坨椭圆肉球身后的那些扭曲的灵魂。
剥皮鬼的一条龙服务似乎没那么完善,它漏掉了构成一个人最基础的东西。于是那些无法解脱的灵魂日复一日附在它的身上,像是面团一般被揉匀搓扁,最终形成了惨不忍睹的一坨融合物。
一点不合时宜的怜悯催促着谢静淞在最后时刻开口了。
然后莫蓄愁就答应了。
“……”
不是,他有病吧?
不知道他在整什么幺蛾子的谢静淞憋出一声叹息,偏了偏头开始听江淹雪讲了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只是听长老提过,”江淹雪抱着霜芒剑,闭眼想了半天才在脑子里挖出来这段记忆,“他的道途是卦师,五六年前也是个绝世天才,然而在道心将成的时候好像出了什么意外,反正他在害死了全家之后就一直和邪魔外道为伍,是个很危险的人。”
他是邪魔外道,那和邪魔外道达成交易还欠了邪魔外道人情的我是什么东西?
谢静淞在嘴里将邪魔外道翻来覆去的嚼了两遍,沉默片刻坚定道:“我觉得肯定是有隐情的!”
“本来也有人这样也觉得,但是去给他机会的人反而还被他重伤,”江淹雪摇头道,“所以大家把他也当成邪修对待了。”
好经典……
谢静淞小心道:“我说有没有可能,只是可能,那就是给他机会的人有问题?”
江淹雪声音铿锵:“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人可是掩月宗首席弟子山河师兄!山河师兄从来不说谎!”
谢静淞的满腹吐槽化为以下六点:……
这更有问题了吧?
……万一他让她帮忙掰倒那什么首席弟子或者洗刷自己的冤屈之类的,那到时候用失忆、假死还是装瞎去应对?
“嗯……你说得对。”
大概是见她的神色和声音一样勉强,江淹雪不满地举起剑鞘戳戳她,强调道:“我说的是真的,山河师兄从来不说谎,这和他的道心有关!”
又是道心?
前有道心毁了人生也跟着毁了的莫蓄愁,后有限制着自己无法说谎的山河,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谢静淞难得提起了兴趣:“嗯?讲讲?”
“我所知道的不多,毕竟道心是很私密的东西啊,”江淹雪看着剑鞘被谢静淞抬手抓住,伸手想拉回来,“唯一清楚的还是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那就是假如山河师兄说谎,那么他的道途就止步于此了。”
用了个巧劲将霜芒剑拽过来,谢静淞反手捣捣它的前主人:“好吧,我信了。”
无论山河是那种光风霁月真君子,还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伪君子,这中间肯定藏着事情。说不定还有很多无法对外人言的麻烦,本来自己就不喜欢多惹事,果然还是在失忆、假死、装瞎之间选一个比较轻松吧?
正聊着,莫蓄愁口中的“他们”便赶来了,为首的正是满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连踏枝,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都是谢静淞白天没见过的。
“连长老!”
江淹雪拽了拽霜芒剑就要归队,发现没拽动。
他尴尬低头,看见两眼已经含上晶莹泪水的谢静淞正委委屈屈抱着自己的剑,忧伤得好像地里黄的小白菜。
方才并肩作战的队友抹了一把眼泪,开始了“不会告黑状”的背刺:“惨内!天呐!怎么会这样!青天大老爷!你再不来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静静扫了一圈周围,连踏枝没出声,看她演:“……”
江淹雪硬生生被她逼出了文化来,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给我……适可而止!混蛋!”
好说歹说,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拉扯,最终拿到了不少补偿的谢静淞光速收起了半死不活的样子,笑眯眯蹭上了回山脚小镇子的顺风车。
目送着这无耻混蛋拉着满脸茫然的同伴远去,有人不甘道:“连长老,什么话都不问,这就放她们走了?”
“我们留不下那孩子……况且这不是还有小江吗,让他说。”
顶着众人聚焦于此的目光,江淹雪突然打了个哆嗦,他可怜兮兮地抱紧了霜芒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