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三撷红豆】
“你就这样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流鹃看着我道,“我还以为,沉儿你从不动心,是最不信人心了。”
“你说得对,”我对流鹃说,“可是鹃儿姐,那个人和旁人不一样。我信他,甚过信我自己。即便他曾惹我生气,我也曾怀疑过,愤怒过,但过去了这么久之后,我依旧信他,无论多久,我都要等他回来,因为我知道他会回来的,我也会害怕,会迷茫,但我还是愿意这样相信。只是因为我等的是那个人。”
流鹃静静听着,我思索了一番,想起了以前在涂山上的事,往常我都不会对其他人说,但今日我却对流鹃开口了,我缓缓道,“以前在涂山上的时候,我跟他总爱在树林子里玩,涂山上的树林又茂密又杂乱,我时常玩得尽兴了一不留神就跟他走散了被困在林子里头,迷失了方向,就只能在林子里胡乱得四处走找出去的路,但越是这样就越找不到。他对我说过,如果我找不到他了,不要害怕,也不要乱跑,就在原地等他,他一定会来的。现在我也依旧相信他的话,我只要在原地等着,他总会来的,只是这回等待的时间久一些罢了。对我们来说,除了思念难熬,时间算什么呢?多少年我都会等的。”
“再次相见的时候,你和他,都不再是当日分别时候的样子了吧,”流鹃道,“沉儿你刚来桑沃院时那样青涩,如今也成熟了不少,也不知道你等的那个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所谓的,鹃儿姐,”我看着杯中茶水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对彼此而言,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即使重来,再重来,也都是一样,这一点我很明白。如果失去了他,那便如同失去我自己。我与他一起度过的日子,经历的一切,都已经在我身上和心里留下了痕迹,再也除不掉了。”
我说完,流鹃半晌都没有回话,只自个儿发愣,我赶紧对她道,“是不是我话太多了?这些话我都没同旁人说过,今儿说出来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鹃儿姐你怕不是又要笑话我傻了。”
流鹃听我这样说,又笑着拍拍我的手,对我道,“我并没有要笑话你,我还有些羡慕你,有一个这样真心喜欢又相信的人,即便他在天涯海角你心里还是念着他,有了这样的一个人,就总还会觉得日子有盼头。若是我——”说到这里,流鹃忽然又住了口,欲言又止,把话又咽了回去,又只笑笑,自嘲一般道,“瞧我都说些什么,我横竖也只能在桑沃院里待一辈子,哪里能像沉儿你呢。”
流鹃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迷,竟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一般,与往日神情大相径庭,我却是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神情,又正要问时,忽然看得小福儿和小豆儿寻到漱玉楼来,正上楼找我们,一人手里拎了一只蝈蝈笼子和一串糖葫芦,见了我俩道,“鹃儿姐,月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一起回桑沃院去吧。”
“你俩又去买蝈蝈去了不是?”看得小福儿和小豆儿来,流鹃脸上顿时没有了刚才的异样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又变成了平日里那关心着院里上下一切人和物的鹃儿姐,她又接过小福儿手里的蝈蝈笼子在手里看了,笑道,“那可得放到后院去,不然就光听着这蝈蝈叫了,婆婆又要休息不好,到时候打你俩板子。还有这糖葫芦,真是老鼠改不了本性的,也不怕蛀牙!”
“鹃儿姐,这次买的蝈蝈斗丝头色都好,回头回了院里可是要到后院去和小芦儿他们好好斗上一番,这回准赢!”小豆儿捧着那蝈蝈笼子很是激动,又微红着脸捧来给我瞧,“月姐姐,你瞧瞧,是不是?”
自我进了桑沃院来,小豆儿便被拨了给我,但他生来要害羞腼腆些,平日里也不常和我说话,反倒是因为与流鹃相处多些因此要更熟悉些,但我知道他有养蝈蝈、蛐蛐或是小黄蛉的爱好,又宝贝得很,轻易不给人看的,今日他主动递给我瞧,想必是也将我当作半个朋友了,于是我心里有些高兴起来,低头瞧了瞧那蝈蝈笼子,又摸摸小豆儿的头,道,“是了,你带着这样蝈蝈去斗,定是能赢的。”
“我是不是同你说了,你只管放了心与月姐姐说话,怕什么?”小福儿插嘴,又对我道,“小豆儿跟着月姐姐你这样久了还这样忸怩,是他自个儿性子别扭,其实他心里可是真喜欢月姐姐你,背地里同我们一起闲聊的时候三句话都离不开你呢!”
小福儿这样说,小豆儿小脸上红扑扑一片,又使劲扭着衣带握着那蝈蝈笼子的草绳抿着嘴儿站着,我又笑了捏捏他的脸蛋儿,道,“忸怩什么呢?往后有什么想同我说的,想告诉我的尽管说了便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我这样一讲,小豆儿低了小脑袋点点头,流鹃取了茶钱摆在桌上,又对我道,“时候确实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去吧,我还要去后头账房对今日的账目。”及到此时,流鹃已然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仿佛刚刚从未说过那些异常之语似的,我也就不再多言,四人回了桑沃院,只是远远便瞧见今日当班的小芦儿站在桑沃院门口同一个青年公子样的人说着什么,只不过小芦儿一副很不耐烦的神情,我只觉得那青年公子的背影有些眼熟,又走近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芒种在双阑山抛花球时候无意碰见的那位叫陆呈峒的,今日又是一身粗布衣服的书生打扮,站在热闹的桑沃院门前更显有些寒酸。这明都城里乐坊舞馆都是势利眼,桑沃院也自然不例外,小芦儿见他一看就是寒门子弟,定然是没好脸色了。
“烦请尊使通禀一声月姑娘,就只说是陆呈峒因弄坏了花球前来赔礼致歉,劳烦,劳烦。”只看那陆呈峒一边说着一边同小芦儿作揖。
“我跟你说过了我们这里没有月姑娘,你哪里来的快哪里去,别碍了我们做生意。”小芦儿摆摆手,“你都来了几回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月姑娘,你赶紧走!”
听了他俩对话,我倒想起之前告别时候陆呈峒的确说过是要再来给我赔礼道歉,但我之后便基本忘了这事,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而我在桑沃院中还从未以月西沉的身份和真面目见过客,小芦儿自然是只会说桑沃院中没有月姑娘来堵陆呈峒的嘴。我和流鹃带了小福儿小豆儿走上前,小芦儿见是我们来,又看我们作了变身术,赶忙又不动声色给我们打了个千,道,“哟,两位公子来了,快请里头坐,”又一转头对着那陆呈峒道,“还站在这干什么,快走快走!”
此刻我和流鹃都化作了男人形象,那陆呈峒自然是认不出我们来的,他似乎还有些不死心地看了看桑沃院的高楼,又毫无办法,只得转身悻悻离开走入了人群之中,我和流鹃进了院上了楼解了变身术,小福儿换了小芦儿的班,小芦儿跟在我后头对我道,“月姐姐,你可也看到了,就那穷书生三天两头往院里跑,口口声声说要给月姐姐赔礼道歉,可真是胡说八道,月姐姐怎可能认识那样的人?再说了,婆婆告诫过的月姐姐名儿是不外传的,怕不是那书生自个儿杜撰,真是莫名其妙,我都给打发走了。”
“还是我的错,”流鹃叹口气,看着我道,“那日玩得都忘了隐名之事,这才闹出这些混事来。罢了,打发他走了便好。”
“他看着也不是死缠烂打的,送走了也就是了。”我握了流鹃的胳膊道,“他来了几次都遇不上,自然也就放弃了,你也别担心。画翼还在床上躺着呢,我去看看。”我又拿了一串铜钱给小芦儿,道,“你也费心了,下回若是再来也打发走了便是。”
小芦儿连连应声接了铜钱,喜上眉梢地道了声“谢谢月姐姐”,便随着流鹃去后头账房了,我也就转到画翼房中去,敲敲门无人应声,我也就进去,外屋没人,里屋里隐约有说话声,我便撩开门帘走了进去,就看到乐儿手里捧了一碗药,躬身站在床榻边,画翼靠着个软枕歪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虚弱,乐儿用勺子舀着药喂了她喝,怕不是那药苦,画翼虽努力掩饰着但还是皱着眉头,见我进来,赶忙直起身子来,说了句“沉儿你回来了”,乐儿也就回头看去,看到是我,也赶忙把碗放在了桌上站直身子,我走过去坐在画翼床边摸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不少,我总算是放心了些,又看着那药碗道,“怎么这样迟才喝药?”
“是我的错,是我弄错了。”乐儿赶忙回答道,“是我搞错了。”
乐儿这话说得我反而更不明白了,倒是画翼咳嗽了两声对我道,“不妨事的,是乐公子没煎过药,也不了解药量,煮了两回才煮成。”
我听了这话又看向乐儿,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他了,他近来都一直在和书渠练苦功,体格的确结实了不少,脸色也有些晒黑了,确实已经与之前那个文弱白皙的小银花白鹿有了很大不同,想来也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修行。听画翼这样说了,乐儿却反倒更觉得有些内疚,站在那也不说话,我对他道,“凡事都有头一回,你之前没做过这样的事,自然不熟悉。画儿说不妨事也就是了,你也不要自责。倒是我看乐儿你近来大有不同,想是修行有了一些成果。”
“是,我随着书渠兄后修行,虽然吃了不少苦,但的确受益颇多。”乐儿回答道,“书渠兄还常带我在明都城里做些善事,我也长了不少见识。”
我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拿了药碗在手里端着喂给画翼喝,又想到书渠修行的确靠的就是下苦工夫和行善事,大约如今带着乐儿也一同走上了这条路。乐儿之前一直在天界白云洞,对凡间之事几乎是一无所知,如今跟随在书渠后头也学到不少在凡间与人相处的道理,相比起刚见面的时候已经懂事不少,想来也算是学有所得。若要是在以前,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还会照顾画翼,为了她去辛苦抓药熬药。我正要再说话,此刻又有人推门进来,不是旁人,正是棋莞,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口中说着“画翼我端水来了”,一进门却看到我,他便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似的闭了口,把那盆水放在桌上就要出去,我叫住他道,“跑什么?还不来把话说个清楚,要闹到什么时候?”
听了我这样说,棋莞才停下脚步,又有些不情愿似地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端着药碗对他道,“你也生了我好几日的气了,那天也是我冲动,不该在那样多人面前点破了叫你难堪,给你赔礼道歉便是。但你这样气我,我也觉得委屈,你前几日又摔了盆,我怕你冻着还让画儿来瞧你,看你今日好得很,我也就算白操心了。”
棋莞听了我这番话,又停了好一会,才又看着我道,“我也并没有真的生沉沉你的气,那天也是我一时难过,说了气话。我还担心沉沉你觉得我小气不愿理我,今日听你这样说,我心里也好受多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既往不咎,从此之后也都不再说那事了。”我也瞧着棋莞道,“你说可好?”
“我说极好,”画翼又咳嗽了两声,嗓子也还有些嘶哑,却看着我和棋莞和好,只笑道,“你俩若再要冷战下去,我可就要夹在中间受苦了,你俩能这样把话说开,自然最好。”
画翼这样说,我和棋莞也都笑了,棋莞又和我们闲话几句,就又回了屋去练习陨若教给他的那些修行任务,而我此时看看画翼,又瞧瞧站在一旁的乐儿,心里一动,端着药碗对乐儿道,“鹃儿姐还喊我去她房里呢,乐儿,这剩下的半碗药还是你喂了画儿喝吧。今晚你就留在外屋,若是画儿有什么需要,你也好照应。”又转脸看着画翼道,“画儿,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你早些休息。”
“沉儿,等等——”
画翼没有料到我忽然起身要走,又听得我要乐儿今晚留下来,只有些羞赧,又阻拦我不成,只自个儿捏着被子角低着头不说话了,我起身又握握她的手,凑在她耳边笑道,“怎么,我让乐公子留下来,你还不乐意了?”
“沉儿!看我不拧你——咳,咳咳,拧你嘴!”画翼被我这样一说,伸了手就要来拧我的嘴巴,可自个儿受了寒还很虚弱,反而咳得不住,我赶忙摁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掩好,故意板起脸道,“怎么?你现在病着,还要这样凶?你还是早些休息,养好了再拧我也不迟呀。”
说完这句,我又笑笑拍拍被子,叮嘱乐儿两句,便也不顾画翼还试着阻拦我便退了出去关上门,自个儿回了屋,屋里小豆儿已经送了梳洗的温水来,点上了烛灯,我脱了外衣又净了妆,屋子里十分安静,而此时前头也到了送客时分,桑沃院繁华而喧闹的一天又即将迎来尾声,我走到窗台前的那张樟木桌旁,稍稍一用力就坐上了桌,我开了窗靠在窗台前看着窗外的那一轮月亮,晚风吹进来,好像把一切尘埃都吹走了似的。我手里握着那一柄湘妃竹的扇子,痴痴地看着那月亮出神,我想到了那一年七月初七的长阳城,那一晚唱的那样好的《牡丹亭》,如今我在明都城里听了那样多的戏,可再也没有一出像那晚的《牡丹亭》更好了。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我又想起《牡丹亭》的唱词来,我又想起那一年的我和东升,我问过他,是觉得涂山上干净的月光好,还是人间热闹的月光好,东升对我说,若一定要选,他觉得涂山上的更好,因为人间的月光比涂山上的复杂太多了。昔日我们在涂山上,只知道月光皎洁,银辉洒地,却不知人间的月光里有这样多的悲欢离合。可是对于我来说,我依旧还是觉得,只要东升在,无论哪里的月光都是一样的,只是如今,东升已经不在我身边,这月光也没有之前那样好看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那里的月亮又是怎样,没有了我在他身旁,他又是否会觉得这月光与之前,又有了分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