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记章三十一金佛】
八月十六是凤栖镇上的大日子,只因为这是每年无业寺最大香会的时候,全镇和周围乡甸的人都会来拜佛进香。往常我们在无业寺中的时候,每逢八月初八都要提早跑出去躲着,唯恐被人发现。但如今已经得道化了人形,今年的香会,我和棋莞早就说好要去看看热闹。又因为桐生告诉了棋莞他今年受住持方丈赏识,能够在正殿前排诵经,似乎是个莫大荣耀,棋莞更是答应了他一定会去香会玩。
只是今年自从七月底起,镇上衙门便贴出了告示,因流民之乱渐成气候,官军虽去追剿但却不敌流民暴乱,当下暴乱已经渐渐演化成流民起义,竟已经接连打下了边关的两个镇甸,当下凤栖镇上除了一些盐铺药房之类的商家,其他摊贩均不能摆摊售卖,全镇居民除了午时时分可以出门之外其余之间无许可不得出家门,几个传言中的流民联络点也都被官府查封了,因此今年的香会是否还能如往常一般实在是说不准。但我、东升和棋莞在人界几百年,什么战乱没见过,这点流民起义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之前的落霞楼曾听那申公豹说起这事,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他也说了流民之乱成不了大事,秋坪爹也一直没有回来,我们也不想招惹麻烦,便关了屋门,日日呆在苏宅之中。虽然呆在家里不能出门是有些无聊,不过我终日里总跟东升呆在一块儿,他在书房写字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看淘来的小人书,他看那些古书的时候我就伏在一边榻上拿着九连环之类的东西玩,有时也跟东升下棋,可他总是赢我,我又不想他让子,因此玩得不多。又或者是两人一起去后面马厩看月儿,喂给他合欢树叶吃。养了快一个月,月儿脚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渐渐可以站立起来,也比之前受了伤的时候更神采飞扬,我看着心里甚是高兴,只盼着这流民之乱快过去,我好带月儿出去遛弯。只是我和东升在一起日日都开心得很,倒是棋莞恹恹的,每日只是呆在自己屋子里无事可做,对看书下棋也毫无兴趣,要么就是打打绦子,我知道大约是寺庙门禁,他没法去找桐生玩的缘故。又想棋莞挺喜欢玩簸钱,可我和东升陪他玩几次他就又倦了,说没意思便回了屋,如此几次之后我和东升也不带他玩了。
“今天我做的莼菜粥和菱角糕,莞莞也没怎么吃,往日里他可喜欢吃菱角糕了。”
午后时分东升靠在榻上看书,我就躺在他膝盖上玩孔明锁,这孔明锁甚是难解,我已经捣鼓了好几天了,我一边玩一边对他道,“我真有点担心他了。”
“后天就是香会,香会一到他去找了桐生就好。”东升似乎并不担心,翻了一页书,然后捋捋我的头发,道,“他是闷坏了。”
“香会还会照常进行吗?”我一听他这样说,一下子坐起身子来看着他,把孔明锁也放下了,“最近流民之事闹得那么凶。”
“正是因为流民之乱甚是紧迫,今年的香会似乎连县令都要去拜佛进香了。”东升一边继续看书一边道,“当下也不过是戒严而已。前几日听说又有官军往凤栖镇及周围几个要紧镇甸调度,大约是过几日就会平乱的。”
我听他这样说,略略思索了一下,然后道,“不过之前听桐生说,都是因为当朝天子大兴土木建宫殿陵寝,大肆搜刮民财又苛捐杂税沉重才引发了这流民之乱,如今大批官军前来镇压,岂不是又要残害他们了?那些流民也不过是要个活路而已,实在是可怜得很。”
东升拿手里的书敲了一下我的头,然后看着我道,“你啊,还是太天真了。那些流民原先的确是因为交不起赋税而不得已杀了官府的人,如你所说,不过是想求一条活路。然而流民势力越来越大,当中总有一两个想要建功立业的人物出来振臂一呼,原先的流民就成了一股势力,目的也从原先的求活路变成了造反。你怕是没有听说吧,就在凤栖镇北边的那两个镇甸,流民起义军一到,也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比起官府那些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人界之事都是天定,是要给当朝天子一个警醒,你刚刚说流民可怜,要我说,也没什么可怜的,辛苦的只有普通百姓。”
东升这样说了一番话,倒是我之前没有想到过的。我只是觉得之前看桐生和小石头挨打,又听他们说了流民的事觉得很可怜,却不想如今流民之乱已与起初不同。可无论是流民也好,百姓也好,又或者是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子也好,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天界那一本命薄之上,人界的人总喜欢说什么人定胜天,可人又哪里能胜天呢?
三日之后的八月十六,无业寺的香会还是如往常一样进行了,只不过满街都有官府的捕快和卫军把守,大约是因为县令大人要亲自来进香祈平安的缘故。我、东升和棋莞也早早出了门,只因为好几日不出大门一步实在憋闷坏了,所以走在路上我和棋莞都有些兴奋。通往无业寺的路上也可以看到不少手里拿着贡品和香烛的善男信女,只是与往年不同,今年大家脸上似乎都没什么欢喜的神色,人人都在私语议论流民起义的事情,听他们说流民中出了一位首领,有些带兵打仗的能耐,又很得拥护,纠结了好些流民势力,攻略了附近的几个乡镇村甸,而那些人又是穷怕了的,进了镇子和村庄就是大肆抢劫,青壮年都被抓去也做了起义军。又有人说那些流民起义的人把前几个镇子上的州县衙门都砸了,有一个地方的县官老爷没来得及逃跑,被抓了个正着,当街斩首示了众。如今周围这些村庄乡镇的百姓听到流民起义都人心惶惶,甚至已经有胆小怕事的已经拖家带口开始准备提前逃命了。
“苏姑娘,你可听说了流民起义的事?”走过古董街,便遇上了那位卖麦芽糖的大娘,她一见了我,便拉住我道,“实在太可怕了,我自从听说了之后日日都睡不着,我和我老伴并孩子们已经开始准备离开镇子了,你们也要抓紧啊!”
“大娘,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我拉住大娘的手笑道,“大娘,你今天也要去无业寺进香么?”
“可不是,我跟老伴本准备前几日就走了,但又想到今日香会,还是去给佛祖上柱香保佑我们平安,”大娘手里正拿着几束檀香,她又一看我手里没有拿任何香烛,便塞了一束给我,道,“苏姑娘,你怎么拜佛也不带香的,来来,拿着大娘的这香,赶紧拜拜求平安哪。”
我本不想要,但看着大娘恳切,也就接下了,又想大娘这下怕是真要离开凤栖镇,以后恐怕见不到她了,便又握住大娘的手,道,“谢谢您,往后您也一切小心。”
大娘应了几声便忙不迭地走了,看样子她是想要赶去正殿前抢个前排位置,早些上香给佛祖。我把那香递给棋莞让他拿着,看着大娘的背影道,“大娘也准备离开这里了,怕是今后无缘再见了。”
东升听我这样说,握了我的手,道,“我们毕竟同人族不同,早晚都是一别。”
我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可大娘毕竟也是我在这凤栖镇上为数不多交往密切一些的人族中人,这样离别,我心里还是有一些牵挂,便只点点头,三人从无业寺的后门进了去,又向南边僧房去,棋莞轻车熟路便带着我们到了桐生的僧房前。我本以为桐生还住在大殿值夜僧房里,但棋莞告诉我们如今桐生已经搬去南边方丈僧房旁边的屋子单独住了。
“桐生同我说了,是他诵经讲学都有很大进步,方丈师父很赏识他,又看他年纪小,之前总被师兄弟欺负,因此便带他同自己在南边住了。”棋莞一边走一边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十分骄傲,“桐生还告诉我,等他明年满了十六岁,方丈师父便有意让他做个监寺呢。”
虽然我并不明白做监寺有什么好骄傲的,不过是每日查看众僧僧房和诵经情况而已,无聊也无聊得很,但看棋莞这样讲,我也只得附和。就在这时候桐生从僧房里出了来,他今日穿了一件全新的红色袈裟,连里面的灰色僧袍似乎也都是新做的,不像往日一样有个补丁,整个人似乎也比之前精神了很多,我看着他如此便道,“桐生,真是刮目相看,好几日不见,你倒全然变了个样子。我听莞莞说了你受方丈赏识的事,你是时来运转,要有好事发生啦。”
“多谢西沉姑娘吉言。”桐生依旧礼数周到,向我们各行了一礼,“也都是师父慈心提携了我,桐生心中感念师父的恩德,必定不负师父和众位的期望。”
“才不是呢,”棋莞上前握住桐生的胳膊,看着他道,“都是桐生你诵经好,吃得了苦,学东西又快,方丈师父才会格外青睐你。你同我说过,只要有一颗善心,又有宏愿,一定能成事,如今你看,可不是么?”
棋莞这样一说,我倒也想起了之前与桐生谈话时他表明过的宏远志向和建功立业的心愿,当时我觉得他勇气可嘉,只是还有些心里遗憾他已入佛门与尘世无缘。但如今看来,桐生小小年纪能在寺中受方丈赏识,日后早早做了监寺,之后说不定还能成了方丈住持,如此看来也算是一番功业了,便道,“桐生,我之前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心里有这样的愿望,哪怕时间多些,困难些,也总能达成所愿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当日西沉姑娘一言,给我极大激励。”桐生抬抬手,“桐生再次谢过西沉姑娘。”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我们又说了几句闲话,又听得寺外锣鼓喧天,当是县令大人的轿马到了。桐生对我们道,“县令大人今日来进香,是要进头柱香的。不过进香之前他总是会先去侧殿,同方丈师父说几句话,又有许多礼节,还要耗费不少时间。三位不如随我去二进殿中,一来是先拜佛进香,二来也有样宝物给三位看。”
拜佛进香我倒不在乎,但他说有宝物看,我倒十分感兴趣,于是拉着东升同棋莞桐生去了第二进的大殿里,桐生拿了钥匙,带我们从侧门开锁悄悄进去,殿中打扫得一尘不染,只因此刻诵经和尚都在主殿,二进无人,周围也静悄悄的。桐生引我们来到佛像前,对我们道,“诸位,这一尊地藏菩萨像是我们无业寺的镇寺之宝,只因是纯金打造而成,且莲座上又镶嵌九九八十一颗东海夜明珠,因此格外贵重,若非有重要人物前来是不会开二进寺门供奉的。方丈师父处事低调,这宝贝平日里都是放在地下的密室里,大多香客也都不知道无业寺中有这样宝贝,我也是偶然得知的。”
不要说别的香客了,就算是我,在无业寺的杂货屋子里呆了好几百年,我也都不知道无业寺里有这样的一尊纯金镶夜明珠的佛像,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桐生接着道,“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县令大人亲自前来进香,又因为有流民之事,全寺都要祈福诵经,因此请出这尊地藏菩萨像,要连续在佛前诵经十四日方成。寻常人是见不到这尊佛的,不如我们在这尊佛前进香许愿,一定心想事成。”
要说往日,我们与寻常人族中人不同,是从不拜佛求神的,但今日却有些不同。我想到之前在无业寺中过了那么些年,又偷吃了菩萨那样多的贡品,实在心里过意不去,也该拜一拜表示敬意。又想着这金佛像难见,若真能心想事成,拜一拜也缺不了什么,便点点头。桐生先在佛前蒲团之上跪下,连拜三拜,又诵了一段经文,又双手合十许愿,棋莞也上前一步在他身旁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也学着桐生的样子双手合十,半晌两人站了起来,我笑问他们许了什么愿望。
“我本有建功立业列土封疆之心,但如今已入佛门,只希望如今能够在佛法之上有所精进,不负师父厚爱,又愿本寺平安长久,且以善心劝导世人。”桐生道,“若能再有知己二三,便是更好。”
“我,我可以做你的知己。”棋莞忽然开口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吸很急,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却又有点结结巴巴,望着桐生嗫嚅道,“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桐生朝莞莞笑道,“往日里莞莞总与我交往甚欢,自然算得知己。”
他这话一说,莞莞立刻笑逐颜开,乐得了不得,他前几日跟病猫似的,今日反倒打了鸡血,果真是东升说中了,还害我白白担心一场。桐生与莞莞说完之后又看向我,道,“之前西沉姑娘与我一言,与寺中旁人不同,又有激励之语,桐生心下感怀,若说知己,西沉姑娘却还是首位。”
他突然这样说,我倒一时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冲他摆手,道,“你说哪里的话嘛,我可搞不明白你那些佛法啊,史书啊什么的,哪里算得上你的知己呢,又没有莞莞那样常与你在一处,这样说来,莞莞才是你知己,我可不算。”
听我这样一说,桐生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还是没有开口。我便拉了东升的手,对他道,“东升,我知道我们往日里都不拜佛求神,但今天也算是难得的机会,也给菩萨上一炷香,好不好?”说着我又凑近他耳朵对他轻声道,“我吃了菩萨那样多的贡品,也没有谢礼,拜一拜菩萨感念他的恩德,可还行么?”
东升本站在一旁已经半天不开口了,听我这样一说他却被逗得笑了笑,我知道他是笑我这心思太过简单,但他还是道了声“好”,于是我俩也上前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下行了礼,我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眼许愿。我悄悄在心里对菩萨说,“百年前我在寺前拜您保佑我修了三尾,如今已经功成,又受了您这么多年的照顾,吃了您那么多的东西,实在是感念得很。我苏西沉是只狐狸,没有别的愿望,希望您可以保佑我修行平安顺利,得道功成。”想到这,我又偷偷睁了眼看身旁的东升,他也双手合十,但没有闭眼,反而是看着那尊金佛,我不知道他许了怎样的愿望,但我在心里对菩萨说,“我还希望保佑东升也一生平安,修行得道,希望您保佑我们,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我在心里说完,又在佛前拜了拜。我之前从未正儿八经地拜过佛,但此刻我心里却有些明白了人族拜佛时的心情,也知道了秋坪爹为什么说人族拜佛就是拜自己,这一拜总还是带着希望和愿景,有了希望和愿景,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我再次拜了拜,好像这一拜下去,所有所求之事就能成真一般——我如此希望着,如此,殷切地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