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八石中火】
我猛然听得陨若如此一说,又看得那摔在我面前的一方湖丝手帕,竟也有些眼熟,不是旁物,正同林辉堂送给流鹃的一模一样,我顿时心下大惊,不知陨若是从何处得来此物,又如何疑心到了我身上,只是这一时众目睽睽,陨若也是面色铁青,今番是一场误会,可这误会何来,又有何意我是全然摸不着头脑。只是我同那林辉堂是半分私通之事都没有,自然也是行得正坐得端,并无一点惊慌失措。我稍稍稳了稳心神,便也顺着陨若的话先跪下了,只低首道,“我与林辉堂仅有几面之缘,无半分逾矩,不知婆婆此番私通之语是从何说起。这手帕我也是从未见过,更不知是从何处来。”
“你不知道?好,那我便问问这帕子是何处来的。”
陨若冷笑,只手一招,小福儿便从屋外带出一人来,我回头一看,竟是小豆儿,他被小福儿带了进来,也不敢抬头,进了屋便在地上跪了,抖抖索索,全然不敢出声,陨若抬高声音对他道,“抖什么!先前怎样说的,再讲一遍!”
小豆儿又哪里见过这样场面,此刻面色煞白,竟比刚才抖得更厉害,只颤着声,嗫嚅着道,“帕子,帕子是月姐姐房里找着的,是月姐姐……”
小豆儿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那些挤在一块儿看着热闹的姑娘们便窃窃私语起来,各个议论纷纷,仿佛便坐实了我犯了院中大忌一般,但此刻我心中除了惊疑,更有惶惑,流鹃和林辉堂相好本是机密,这湖丝帕子我也仅见过一次,平日里流鹃又都好好收着,又哪里可能是从我房中寻到的呢?而我从未与那林辉堂有过半句话的言语,这谣言也来得煞是奇怪,不要说旁人,小豆儿便是与我朝夕相处,我的事情他该是清楚的,可如今他又怎么反过来咬我一口,做了伪证呢?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陨若先是让小福儿带了小豆儿出去,又高声一句“肃静!”,屋中顿时又是一点儿声都没了,陨若再对我道,“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来桑沃院之时已经说了明白,如今你犯了大忌,当废了修为逐出桑沃院去,今日众人都在,便是公允,没有半分冤枉了你!”
陨若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回话,画翼便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在我身旁跪下,开口道,“婆婆此话说得不对,沉儿就是冤枉的,我日日与沉儿在一处,也从未见过这帕子。若沉儿真与林公子有私情,我又怎能一点风声都不知晓呢?婆婆细想,沉儿虽曾与林公子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未与他有过半分交集,话都不曾说过一句,这私通之事又从何处说起呢?便真是这帕子是从沉儿房里得的,那也定是误会,有人故意栽赃。我敢作保,沉儿当真与林公子半分私情都没有!”
“正是因为你日日与月姑娘在一处,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陨若冷冷道,却又话锋一转,“你说诬陷,那你倒再说说,是谁要做这种事?那林辉堂的帕子又是怎么到了桑沃院中来?你说她冤枉,那这贴身的帕子是自个儿长了腿跑来了不成?还是桑沃院里头有哪个有能耐的偷了来,就为了陷害栽赃?”
陨若此话一出,便是驳了刚刚画翼所言,当下唯有我知道这帕子的底细,可我无论如何不可能供出流鹃来,我本以为我与林辉堂毫无瓜葛便可无所畏惧,但此刻竟就这一方帕子就真的泼了我一身的脏水,真是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的。我正在想着该如何化解,陨若已然下了决心一般,又拿起了那只鼻烟壶,看着小福儿道,“把她带到后头的暗房去,之后我再亲自处置。你们也都看到了,对凡人动情是我桑沃院中第一大忌,如今有人以身试法,我定按规矩办事。能从我桑沃院中挣修为,那我便也可废了你的修为,这都是自找的!”
“我未曾与林辉堂有过半分关联,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我一听此言,倒坦然许多,抬起头来看着陨若,自个儿先站了起来,冷声道,“你要废我的修为,那便尽管来,只是不明不白的冤枉账,我是绝不买的。”
我刚说完,屋子里又是一片唏嘘之声,陨若又高喊一声“肃静”,然后也才站起身来,把手中那只鼻烟壶放下,缓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必留最后的情面,我在此处便先废了你的修为,只当给众人一个教训便是了。”
说完这句,陨若一抬手便凝力一股直往我面上刺来,那力深厚强劲,的确不凡,该也是有千年修为,平日里从未见她显露过,倒叫我稍稍有些惊讶。此刻然而我此刻竟也毫不畏惧,下意识抬起手臂便挡了,四条尾巴同一时刻在身后迸出来,也以力抵住了陨若的一击,而我本不愿还手,可陨若却并没有罢休的意思,另一只手也凝聚了力量便朝我头顶压去,我一闪身躲过,却未料到陨若早想到我会躲闪,刚刚只是虚晃一枪,此刻又是一击直冲我的面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清楚得每一个字都印在我脑中,如同惊雷一般在屋中响了起来。
“不是沉儿,是我。”
那一瞬间我和陨若都收了术,只看流鹃轻步走了出来,她静静地看着陨若,又转脸看看我,她面带着微笑,平稳地道,“沉儿是冤枉的,那帕子是林辉堂给我的,犯了忌的,是我,不是沉儿。”
流鹃此话一出,整间屋子都好像炸了锅似的响了起来,仿佛是一颗石子掉入深潭,溅起了层层的涟漪。陨若冷笑一声,转身走回桌旁,又拾起桌上摆着的那只鼻烟壶拿在手里,在太师椅上坐下了。就在此刻,我忽然明白了今晚这一局的真正用意,陨若从一开始就明白我与林辉堂毫无关系,或者说,从一开始,陨若就知道与林辉堂有私情的是流鹃,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说我与林辉堂有私,甚至要当庭废我修为,都只是幌子而已。因为她很清楚流鹃绝不可能忍受让我替她受罚。又或者说,此刻陨若并无流鹃犯忌的确凿证据,倘若她直接询问流鹃,流鹃大可以推脱不认,但此刻她一口咬死了是我违逆桑沃院的规矩,全然不听我和画翼的分辨,都是在逼迫流鹃自己承认犯忌。我在这一局中,维护流鹃也好,背叛流鹃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画翼,小豆儿,还有这站在此处的所有人,都是陨若算计好的一盘棋中的棋子,对弈的双方从一开始就是陨若和流鹃,而这场棋下到这里,流鹃已经别无选择,已然被将军了。可我依旧是不明白流鹃与林辉堂的事陨若是从何得知的,那帕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按道理说,那都该是流鹃细了心收起来的东西,一想到这,我不禁觉得背脊发凉,抬眼去看陨若,她已经又换上了那一副往日里的淡然神情,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凶神恶煞,她待屋中的议论声渐收之后,先对我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我错怪你了。只是这犯忌是大事,不能坐视不管,现在既然有人站出来承认,那也就省了许多事。罢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也都出去吧,我还有话要细问流鹃。”
陨若说完,众人知道其中利害,也不敢不从,都纷纷挪着步子出了去,我站在原地又看向流鹃,她却并未看我,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众人的指点和议论,看着她的这副神情,倒又叫我想起那一日小王爷和林辉堂初来桑沃院,她一身碧衣走进江月令的时候,也是这样轻柔和平静。今日之事,或许流鹃早就想过有一日会来,因此她才会这般沉静,毫无半分失态。旁人不明白陨若是何用意,怕只当是一场乌龙,可我却明白这背后的关窍,无奈与画翼走出房来,众人都已经散去,只有小福儿还站在门口,我却神思飘忽,又只觉得心痛如绞,我既担心陨若会如何处置流鹃,又恨我自己无力,全然无法救得流鹃。
“月姐姐受委屈了,还是早些回屋子去吧。婆婆也是一时气急,月姐姐可不要怨恨婆婆呀。”小福儿拱拱手对我道。
“真是想不到,鹃儿姐为什么会——刚刚也真是好险,怎么就平白无故疑到沉儿你身上来了呢?”
画翼一面握着我的手,一面还在说着刚才的事,可我只觉得头脑很乱,千丝万缕捋不清,也不再多说,本想再探听一些里头的动静,可又不敢在屋前多留,画翼拉了我回房,给我倒了一杯水酒压惊,我端起酒杯却没有喝,我还是在想着秘密泄露的事,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冷不丁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身影在门口晃了晃,正是小豆儿,我一把把杯子搁下,快步走到门前,小豆儿本想逃,被我一伸手拖住了衣领,我二话不说把他扯进屋中关了门,抡着他往地上一松手,小豆儿便跪在了地上,神色愈发惶恐不安,我指着他道,“说!是怎么回事,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对,对不起月姐姐,我知道不是你,但那些话是,是小福儿让我讲的,说是,说是婆婆的意思,我,我不敢不听话,所以,所以就说了……”小豆儿一边跪着一边讲,说话声中都夹杂了些哭腔,“小福儿,小福儿说了鹃儿姐犯了事,婆婆都已经知道了,今儿是要让鹃儿姐自个儿认了,所以,所以才作了假,冤了月姐姐你,小福儿,小福儿跟我讲,婆婆知道鹃儿姐跟月姐姐好,定不能让月姐姐受了委屈去,一定会认的,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也帮着说假话,你可知道一旦流鹃认了,会有什么后果?”果然如此,我朝着小豆儿吼道,“鹃儿姐平日里是怎么待你跟小福儿的,你们便这样对她么?真是白眼狼!”
“月姐姐,鹃儿姐待我们好,小豆儿知道,”小豆儿哭得满脸花,伏在地上道,“可谁敢不听婆婆的话呢?我跟小福儿,在这桑沃院中都是替婆婆卖命,违了婆婆的话,更不知是什么下场。如今鹃儿姐犯了大忌,我和小福儿若是替她隐瞒,他日婆婆知道了,岂不是最先要了我俩的命去?”
听他这样一说,我忽然反应过来,厉声道,“你如此说,流鹃和那林辉堂的事就是你跟小福儿告诉了陨若去的,是不是?你俩又是从何知道?还不快说!”
“不,不是我,是小福儿。”小豆儿还是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他对我说,“月姐姐,这事儿旁的姐姐们可都不知道,我们这些灰鼠,面上是服侍姐姐们,替姐姐们跑腿打杂的,其实都是婆婆的眼线,姐姐们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婆婆她都门儿清。那一日是小福儿在门外听到了月姐姐和鹃儿姐的对话,觉得事情有异,之后又自个儿趁着鹃儿姐不在意的时候找着了帕子和笺纸,这事儿婆婆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没动声儿。今儿郡马的圣旨下了,往后林辉堂估摸着也不会再来了,婆婆这才动了手。婆婆还说了,那笺纸和帕子也都不算是铁证,怕不是鹃儿姐还能辩,非得让她自个儿认了不可,所以,所以今晚才有了这一出。”
小豆儿这一番话,说得我登时觉得不寒而栗,原来我与流鹃觉得此事已经瞒得极好,却不知一早儿就已经泄了出去,往日里最不起眼只是收拾打杂的小福儿小豆儿却都是暗中里的眼线,陨若安排了他们在姑娘们身边,我们还以为是好意照顾,其实本意便都是监视而已。那一日我同流鹃在屋中说话,小福儿便是隔墙有耳,因此才出门见着了他,他却故意打翻了香炉说是在扫香灰瞒了过去。陨若早知道流鹃和林辉堂有情却也不戳破,是为了在林辉堂被宣了郡马之前再赚一笔,又拉拢了邑社的生意,如今林辉堂被封了郡马,往后乐坊舞馆自然是去不得的了,这才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这一套也真算得上是精打细算又滴水不漏。而这一刻我蓦然觉得桑沃院中多出了无数双眼睛,这一双双眼睛背后都藏着些什么,我们身在其中却不得而知。那么流鹃呢?她知道小福儿是眼线吗?她自小就在桑沃院中,该是知道的吧,如果她知道,那她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件事是瞒不住的?想到这里,我忽然又想起流鹃对我说过的话,这桑沃院就好像是一座牢笼,一座虚伪的牢笼,而她就是这牢笼里日益腐烂而僵死的一只鸟,她已然明白了一切,她想要出去,想要自由,今日之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她为了为她自己活一回而做的放手一搏,又或许,对于她来说,废了修为逐出桑沃院去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月姐姐,小豆儿今儿跟你说的话,若是被婆婆知道了,死一万次都够了。”小豆儿抬了头看着我道,“但是是小福儿说了谎话,对不起月姐姐,所以小豆儿不得不跟月姐姐说了实情。这桑沃院里,没什么事是能瞒住婆婆的,鹃儿姐疼我们,月姐姐也对小豆儿好,可小豆儿没办法。月姐姐,原就是小豆儿做了错事,你若生气,就拿小豆儿出气吧!”
我猛地站起身来,高高举起了手,本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画翼见我这般,赶忙起身要劝,小豆儿也只当要挨打,却也不躲,闭了眼乖乖跪在地上。我推开画翼,那一巴掌刮着风落了下去,却并未重重扇在小豆儿脸上,而是在他脸上轻轻拂了过去,小豆儿惊愕地抬起头,我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也是不得已,我不会拿你出气。但那一巴掌要落在你心里头,往后的事,该不该做,往后的话,该不该说,还是要自己拿主张的。难为了你,去吧。”小豆儿再次伏地一拜,然后才起身出了门,我看着他走出去,然后才又愣愣地坐在了椅子上,任凭画翼如何哄劝,我都不出一语。我怔怔地往窗外看去,那依旧是张灯结彩的明都,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这明都之中流转着的故事与荒唐,依旧如我初来的那一日一般,从来都没有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