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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东升篇 白日消磨肠断句】

西沉记 阿今今今今 4942 2024-07-11 19:01

  【西沉记番外二白日消磨肠断句】

  我曾与书渠闲谈之时说起,这世间没什么事能让我害怕,要有的话只有三件,其一是入庙堂坐书斋,二是纠仇怨失深情,三是苏西沉喝醉酒,前两件,因我是个狐狸,无需考功名求富贵,又无甚仇怨可讲,深情亦不曾失,所以我怕的这世间唯一一件事大概就是嗔嗔喝醉酒,她那闹酒疯的功力,真是能让人身心俱疲,每每她喝醉,从她喝醉到她睡着,中间一段简直犹如天人交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嗔嗔与我化作人形之后,头一次尝酒,便是在凤栖镇的茶楼,那一日唱的是《捉放曹》,嗔嗔并不太感兴趣,只看隔壁一桌两个江湖人在喝女儿红,便闹着也要喝女儿红。我曾在山上就与秋坪爹一起喝酒,所以并没觉得喝酒有什么意思,但嗔嗔却好奇得很,于是便叫了一坛上来,嗔嗔一人咕嘟咕嘟喝了四大碗,简直牛饮,喝了四碗下肚去之后一张雪白面皮涨得通红,走路都歪倒不稳,我和棋莞便带她回去。谁知这家伙回了屋也不肯睡,站在榻上便开始说胡话,胡话的内容从今天买的栗子不够甜到寺里的狗今天冲她叫了三声,不一而足,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的长篇大论,她喝了酒之后话总是变得特别多。那晚嗔嗔还跑出门在院子里撒酒疯,在院里跳了半夜的舞,还一个劲地问我和棋莞好不好看,最后是她自己转圈的时候把自己彻底转晕一头栽倒,若不是这样,她要跳舞,我跟棋莞都拉不住。于是等那天嗔嗔酒醒之后,我便告诉她酒不能随便喝,以后去了茶楼也从不点酒。

  只是我在的时候能管住她,我不在的时候就没得管,她也总会在我管不到她的时候乱惹事。那日我因得了秋坪爹的信,约我在镇中蓬莱坊中会,说是有要事,我便前去,也没有告知嗔嗔来的是秋坪爹。第二天一早与秋坪爹谈完正事,我本打算回去,他却同我说这镇上开了一家叫铜花阁的新窑子,一定要我陪他前去逛逛。又说他要先扮成个女客去探探里面姑娘的虚实,也不等我再开口,秋坪爹就变了个红裙女人模样,一个劲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拉了我便往镇中去。我本想只是同他去瞧上一眼便溜,谁知秋坪爹进了铜花阁之后,那里面的姑娘却甚是合他意,便急忙退出来,又化作男人模样,去买了一身新衣,又去银号取了银两,拽着我又进了铜花阁,便如此这般,待我好容易趁他解手的时候溜出来回到寺里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嗔嗔不在,棋莞也不在,我便四下里去找。

  我先是腾云空中,见了棋莞在井旁打水,便知嗔嗔在附近,于是落了云头,听见大殿旁有动静,也不先问棋莞,便只身走去,见大殿旁那间和尚值夜却常年空着的僧房里有灯光,便悄步走过去,刚靠近就听得嗔嗔的声音,却与往日不同,甚是口齿不清,再看,就见桐生扶着嗔嗔的头在给她喂茶,嗔嗔则是一脸迷蒙的样子,一看就是喝多了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话也都是毫无头绪,嗔嗔一个劲地在摸桐生的脸,一会“西沉姑娘”一会“嗔嗔”,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倒是那桐生手足无措,羞得面皮紫涨,我只听他语无伦次,道,“不,不是,西沉姑娘,我,我,不,嗔,不是,嗔嗔……”我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听他这一声“嗔嗔”,喊得我心里却不舒服,只因这小名不是人人都能喊得的,他突然这样喊了,便是越界。又看嗔嗔半撑着在榻上,两眼眶哭得泛红,我也就不再多想,迈步走进屋里,桐生感觉有人进来,又一看是我,便忙把汤碗放下,站到一边。嗔嗔抬着眼看我,她一张脸上满是泪痕,样子实在狼狈,又因喝了酒,面颊泛着晕红,我蹲下身去用手覆住她的脸,嗔嗔张了张口,怕是哭久了,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沙哑着声音对我道,“你为什么在这?琴歌呢?你不是跟琴歌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这话听得我是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她在说什么,我今日是被秋坪爹捉了去,本说好是陪她看戏,是我失约,我本以为她会问我这件事,谁知她一口一个琴歌,我却是完全不明白琴歌之事是从何处来,只当她胡说,又不明白她怎么会说这种胡话,也不跟她理论,便道,“说什么傻话,我们回去。”

  谁知我这样一说,嗔嗔反倒露出慌张的神情来,她在榻上缩成一团,用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带着哭腔对着我道,“你生气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我虽说了巴不得你走,但那是假的,我,我没有真的想你走,我——”

  “嗔嗔,回去了。”

  她这样一说,我更不明白她究竟是何意,也不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让她这般惊恐,只是嗔嗔自小便因身世之事和异色皮毛在族中被当作异类,虽平时表面上娇蛮活泼,但也常有这般的惊慌之时,我不想再惊吓到她,又有桐生在侧,便不同她多说,只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准备带她回去。嗔嗔攀着我的脖子,抱得死紧,一张脸埋在我肩上,哭得比刚刚还惨,不一会我肩膀衣料便全被打湿,我知道她哭起来难停,又喝了酒,也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便只是等她哭得尽兴,自己缓和下来。过了一会,嗔嗔渐渐止了哭泣,抽噎起来,她哭花了一张脸,神情甚是凄迷,竟是从未有过的,我心里揪着,只想赶紧带她回去,便往门口走。却又想起刚刚桐生喊了一声“嗔嗔”的事,我本不想同他多讲,但又心里不悦,便对他道,“嗔嗔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喊的,不是亲近的人,这样叫她,嗔嗔会恼的。”不过这句话半是真半是假,前面是真后面是假,嗔嗔会不会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外人随便喊她的小名而已。

  化了人之后,我自己心里清楚对嗔嗔的心意非同寻常,只是她涉世不深,懂得不多,男女之情不通,许多时候只觉得害怕,一天到晚地把让我离她远远的这些话挂在嘴边,又说要送我去衙门之类的话,我也不想让她有负担,往日不同她多计较。日子长远,并不急于一时,而她身边也不过就一个不顶用的棋莞,是个更不通的,虽然狭隘,但我总还有恃无恐。但今日无端端听桐生喊了一句“嗔嗔”,虽多半是误会,我还是止不住地有些恼火。回头再去想,怕不是也是七情作祟的缘故,本不该那般小气,只是忍耐不住罢了。

  带嗔嗔回屋的一路上天人交战才是真的开始,她刚刚才哭过,又开始傻笑,她傻笑也就算了,还一个劲拿手指头戳我的脸,戳我的脸就算了,她还要说胡话,她一个劲地说我今天是跟琴歌在一起,还要扇我耳光,说我是狗,我虽不明白她为何总是提起琴歌,但我隐约觉得这事总跟我和秋坪爹出去有关,也知道嗔嗔一直在意琴歌的事,便也不同她多说,只嗔嗔一直胡话不断,喊着“你是狗,你是狗,你是狗!”,小巴掌不停在我脸上乱拍,我被她拍得忍无可忍,便双手一松又继而接住她,她整个人差点摔在地上,我本就是吓唬她,这一招是最管用的,嗔嗔果然闭嘴,只缩在我怀里发抖。

  进了屋之后就更难,喂嗔嗔喝两口水都比登天还难,好容易喂进去两口,她便是死活不喝了,无论怎么哄骗都不肯再张嘴,我便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把碗放下,哄她睡觉,她觉也不肯睡,只瘫在我胳膊上,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看,仿佛根本没喝醉似地清醒,我甚是无奈,便问,“你不喝水,也不睡觉,你要干什么?”嗔嗔也只是盯着我看,不答我话,我看她神情有些怪异,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正色对我道,“我要你抱,我要你抱我。”

  我以为自己幻听了,她又突然爬爬爬,一路爬到榻里面,在枕头上躺下,自己把被子拉上,使劲儿拍身旁的空档,眨巴着一双眼睛又看着我道,“你也躺下,你抱着我,我就睡。”

  我怕不是在做梦。

  自从化人之后,不要说抱,往日里我就是想碰一下嗔嗔她都能跟兔子一样跳起来,虽然有时我坏心眼起来,也会骗了她讨个甜,可我也知道她不乐意,一般不会这样做,今天怕不是太阳东升了,是太阳西升,可嗔嗔认认真真地拍榻板,还鼓着脸掀开了半边被子,一副我不躺下她就不睡的架势。我知道大概是她喝了酒的原因,不过秋坪爹总说酒后吐真言,难得见嗔嗔坦率,我犹豫了一会,只想着如果我不躺下,她大概能闹一晚上,便起身脱了外衣放了头发,也躺上榻去。谁知我刚一躺下,嗔嗔就噌一下靠了过来,伸出胳膊把我抱了个满怀,脸埋在我胸前,我只觉得一股电流似地直窜脑门,身子经不住地打绷,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过了一会我才稍稍觉得冷静下来,手覆上她的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嗔嗔便刨地一般往我这里拱。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今日颇不寻常,她缩在我怀里竟柔若无骨,脸颊绯红,也不知道是她喝了酒体温高,还是我被她这般主动惹得头脑昏胀,我只觉得屋子里热得不行,只说屋里没有灭灯,她只说不要灭,要像以前一样,我略略想想,大约是在说涂山山洞吧。

  嗔嗔今日先大哭一通,又喝酒撒泼,现在却乖得像只无尾兔一般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看着她微微合着的眼和她微微翕动的睫毛,眼角还带着泪痕,神思恍惚,竟一时想起与嗔嗔初次相遇之时,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的柔弱可怜,只是距离初次相遇,已经过了几百年时光了,我正说着,嗔嗔喃喃道,“我不知道……第一次见……我不记得了……”,我却在心里笑想,嗔嗔自然是不会记得的,她怎么会记得呢?只是我又想借这个时候问清楚她白天出了什么事,可我只试着问了一句,嗔嗔就又闹将起来,刚刚已经像是要睡着,此刻一双眼睛又睁老大,她一双手紧抓住我的衣服,抬着头看着我,脸色大变,“你是不是去找琴歌了?你昨天晚上去找琴歌,今天跟琴歌一起出去,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去!我同你约法三章过,不许跟琴歌说话,不许眉来眼去,不许,不许——”

  我看她又露出恐惧的神情,眼角又要有眼泪出来,眼中也没了刚刚的安稳,相反满是惊慌,一边心里骂自己提这事干什么,一边搂了她在怀里,一边贴着她的额头,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头发,待她稍稍安静一些之后安慰她道,“没有琴歌,我没有去找她,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怪话?”嗔嗔也贴紧了我的额头,她靠我这般近,近得我的鼻尖能碰到她的鼻尖,她一边紧抱住我的腰,一边喃喃道,“琴歌也化了人,她还想给你生小狐狸,你不许去,我不要琴歌给你生小狐狸,她漂亮你也不许喜欢她,她,她要你跟她走,你也不许喜欢她,她喜欢你,你也不许喜欢她,也不要跟她生小狐狸……”她口中说话的时候,便有丝丝米酒的甜香,我只听她这样絮絮说着,我便看着她的眉毛,她的眼,她的脸,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记在我心里——我忽然能够理解秋坪爹说的话了,我真心喜欢的姑娘,太阳比不上她,月亮比不上她,什么都没有办法与她相比,她做什么我都不恼,我真心喜欢的姑娘,我为了她,什么都愿意放弃。我看了那么多书,当中只有“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说得精准,情在心口难言,而一旦有了情,别的东西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连自己都变得太容易知足。我只是拥着嗔嗔在怀里,听她这样一句一句说着,我便已经觉得足够了,可又有那么些不够,总想再近些,再近些。佛说不足皆是妄念,我看着嗔嗔微红的脸,我抵着她的前额,她离我这般近,她靠在我怀里,自出生起,我经历了这么许多,如今想来都无甚紧要,只有嗔嗔,嗔嗔便是我所有的妄思,我所有的痴想吧。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话,我不喜欢琴歌,也没有要去找她,也不会跟她生什么小狐狸,没事,嗔嗔,睡吧。”她说得声音越来越轻,我知道她闹累了,也说累了,便轻声道。

  嗔嗔听我这样说,微微抬起头看着我,嗔嗔的眼睛很清,像一潭水,是可以看到底的水,她往上靠了靠,更紧地贴着我的额头,她的鼻翼擦过我的鼻翼,几乎靠着我的唇,她一字一句地,缓缓地,轻轻地道,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都在我心里,是我无法忘记的,也不能忘记的,“琴歌喜欢你,嗔嗔也喜欢你,嗔嗔比琴歌更喜欢你,你不要跟琴歌走,嗔嗔,嗔嗔给你生小狐狸……”

  我竟呆住了。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觉得一颗心狂跳,几乎要跳出来,她同我说她喜欢我,她同我说她喜欢我,仅仅是这一句,我或许想过无数次,可当她真的说出口的时候,任何幻想都无法取代我此刻内心的狂喜。嗔嗔看着我,她确是累了,慢慢闭上了眼,把脸埋进我怀里,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去,睡着了。只是我久久,久久地不能平复我的心跳,我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的前额,久久凝视着她熟睡的睡颜。那一刻我希望月亮永远不要沉下去,太阳永远不要升起来,就这样,就这样,我这样想到。嗔嗔便是我的全部,全部的欲望,全部的幻想,全部的贪念,是不可失去,也不可被其他人染指的。自古英雄路,谁能过情关,可谁又要去过那情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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