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二芙蓉簪】
在凡间的时间越久,我便越能体会到原先已经感受到的一个道理是那么真实,那便是“人定胜天”的无力之处。凡人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把控自己的命运,越是位高权重的人便越会这样相信,一旦他们短暂的一生中的某一段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便会不自主地得意起来,理所当然地觉得这顺心如意的一切就会一直保持下去。而这凡间的人们又总是太善于遗忘了,只要片刻的欢愉便可以让他们忘记以前的一切痛苦和不堪,来自他人的半点善意和温柔就能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仿佛之前所遭受的苦难完全不存在了似的。说到底,凡人也不过都是活在虚幻的愿望之中,无论男女,无论富贵还是贫贱,无一例外均是如此,在这光怪陆离的明都城里,便更是如此。而作为修行之中的地界之物,一旦懂得了人的七情六欲,便会更容易地陷入同样的陷阱里——希望,执念,这便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我轻轻把手里的酒盘放在桌上,卿九此时已经换上了蝉翼纱的裙袍,一支玉簪挽着垂云髻,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随意在桌旁坐下,伸手执了酒壶倒了两杯酒,先端起其中一杯,朝她道,“你也坐下。”卿九闻言似乎有一丝惊讶,但也不曾违抗,只缓步走过来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了,我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只觉得今晚她比先前更要光彩夺目一些,大约是托盛妆打扮的福,只是这卿九美则美矣,在我眼中却全然如同一张白纸——她并不懂得男女之事,也不明白如何去讨好男人,她虽然知道自己身陷风尘,却心中依然有着纯真的希冀。此刻的她还是颗漂亮的珍珠,但从今夜开始,一天又一天在这彖槿楼中苟延受辱的日子会把她的光芒全部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直到变成被抛弃在角落里的死鱼眼睛。到那个时候,会有别的珍珠来代替她,而到了那时候,她唯一的慰藉大约就是她曾经的风光,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依旧算是这凡间落魄女子中幸运的那一个。只是她这份单纯的心思在这人间的纵横污浊中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此刻她大约也正盼望着遇到一个知心人,一个让她能够真心托付的少年郎,可这样的愿望除了带来失望,别无用处。她今日遇到我便也算是个安排好的巧合,在这一局中,我们各取所需,结束之后,再不相见,彼此相忘,互不亏欠。
“我竟没有想到会是苏公子。”卿九有些忸怩地道,“妈妈告诉我陵南侯府的公子也来了,我还以为会是他。”
原来那是陵南侯府家的少爷,怪不得那样大排场,我在心里啧啧两声,但面上只是微微抿了口酒,我道,“不过是我正巧比他多了二百两。他是志在必得,但我也不是无备而来。”
其实就是无备而来——我在心里偷偷道,那两千两都是从那位大少爷那换来的,我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放在桌上,看着卿九道,“赢了的不是他,而是我,也不知道九姑娘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失落呢?”
听我这样说,卿九面上多了些红晕,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裙,也不看我,只低了头抿着唇不说话,我用手指弹弹酒杯,对她道,“趁酒温热,你也饮了这杯。”说完这句,我便站起身往里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一边盘算一边在随意在榻边坐下,就在我思索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哄得这卿九初心到手作修为,赢了赌局之后便全身而退的时候,卿九却也跟着进了里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站在原地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样子,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言不发便主动开始脱衣,我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惊得我差点吓回原形,赶紧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此刻卿九已经脱了外衣和中衣,只穿了一件单薄褒衣站在原地,雪白肩膀裸露在外,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还有点瑟瑟发抖,我稳了稳心神,暗暗呼了几口气,先把她脱了的外衣捡起来又给她披上,然后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今,今晚……”卿九似乎对我的反应十分惊讶和不解,她小声道,“今晚要服侍苏公子……所以……”
我根本不是那些酒色登徒子,也根本没想过要与卿九如何,今晚前来也不过是借这个机会再与她见面赢那个赌局而已,万没想到她竟能这样主动投身,一时也有些乱了手脚。而我本也是女儿身,知道她做出这样举动是需要怎样的勇气,心中不禁有些唏嘘,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微微皱眉问她道,“你愿意?”她不说话,我又加了一句,“你不愿意,就不要勉强。”
卿九本一直低着头,听我此言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意外,她问我道,“苏公子何出此言?公子今晚是为我初夜竞价而来,费了足足两千两,我愿意与否,公子又何必在意?”
“我自然在意。”我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待卿九稍稍安定下来,又抬手抚抚她的脸颊,微微朝她笑道,“我与九姑娘初见之时便已说过,芙蓉花美,我心羡之,但我却愿她常开河畔,不愿违逆其意,攀折亵玩。今晚我也不过是来见九姑娘一面,九姑娘不必为难。”
我心中明白,若我今晚表现与那些凡人男子无异,这一盘赌局也就算输到头了。对卿九而言,面对一个用两千两银子买了她的初夜,又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此刻心中定然是万分不安和惶恐。可我太明白用银子能买到人,却买不到心,此刻这个男人若并未强她所难,而是与一般男子不一样,无论是怎样的女人都会动真心。这一点寻常男子或许不明白,但我却是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卿九闻听此言顿时放松了许多,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露出了浅笑,也看着我轻声道,“苏公子果然与旁人不同。卿九沦落风尘,本以知命,却不想还能遇到苏公子这样的人。上一回苏公子赏琴,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难得,我能得苏公子垂爱,是卿九之幸。”
“能被九姑娘称为知音,又何尝不是苏某之幸?”
我也淡淡一笑,拉了她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卿九也丝毫没有推却的意思,反而主动偎靠着我的肩膀,挽着我的手臂。眼看大功告成,我心里自然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得意我的变化术之精进,回去定要好好向诉雁她们夸耀一番。但卿九对我扮演的这个苏公子动真情意固然是好,但她这样亲密地依偎着我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便心中只想着尽快脱身。就在此时卿九忽然又站起身,朝我回头一笑,便走到梳妆台前取出妆奁,打开之后从里头取出一支金丝攒成的芙蓉簪,那簪子看上去是件老物,有些年头了,做工却着实不敢恭维,那金丝也已经有些发暗。卿九却双手捧了那簪子走到我面前,又认真对我道,“这还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娘也爱芙蓉花,是当年我爹亲手做给她的。今日与苏公子有缘,卿九爷不敢贪图其他,只想把这簪子送给苏公子做个信物,苏公子若不嫌弃收下,来日还多挂念着卿九,便是不枉卿九的一番心意。”
她如此一说,我当下却并不想收下,其一是我与她之间不过是一场赌局的游戏,他日再不相干,着实没这个必要,其二是这芙蓉簪与她而言是她娘亲遗物,与我而言却毫无用处,给我也是白费了,可此刻卿九真意相赠,我若不收,那便显得我犹豫不决,虚情假意,我唯恐功亏一篑,也只得应声收下,放进怀里,又想得该有一件还礼,便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只绣千叶纹的蜀绣荷包递给她,这荷包还是画翼的手艺,专为男装时候绣的,比外头买的都要精致百倍,要我这就给她还真有点舍不得,但我还是咬了咬牙,一狠心将荷包解下来递给她,一边道,“这荷包是我随身之物,你既给了我芙蓉簪,我也必得还你一礼。你也收下,且当念想。”
卿九接了那荷包,宝贝似地捧了,又起身将荷包收进小抽屉里,却又觉得不妥,又小心翼翼放进衣柜里,看她眉眼之中藏不住的欣喜之情,我心中半是得意又半是内疚,但想着今晚一过,之后我也不会再来,顶多十天半个月,这段无名缘分便就过了,我便又放下心去。卿九收好了那荷包又走到我身边坐下,拉住我的手,甜蜜笑道,“我只知道公子姓苏,却还不知你的名字。”
此时我已然得手,并不想再与她多语,她却问我名字,我一时却想不出,只还记得她那一支芙蓉簪,又联想到一句乐府诗,便不假思索回答道,“远道。苏远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卿九显然一下子便明白了名字的来由,又抬脸看着我笑道,“今日卿九与公子是有缘在此,公子刚道若是卿九不愿,公子便不勉强,又问卿九今晚见公子是高兴还是失落,如今卿九知道了,便要告诉公子,卿九是心甘情愿的。”说完这句,她愈发柔情蜜意地朝我这边依靠过来,我却只觉得更不自在,可也只能勉强顺势搂了她在怀里,与她稍稍温存一会,趁着她一抬头的时机衣袖一拂,只因我袖中藏着宁神散,卿九嗅到之后登时身子一软昏睡在了榻上,我这才松了口气,又扶她上榻躺好,给她盖上了被褥,然后一口吹熄蜡烛,念了一诀便化了一阵风回了桑沃院,先去了画翼房中,甫一进门便收了变身术,此时画翼正与棋莞诉雁一处掷骰,见我进门,十分惊讶似地望着我道,“沉儿,你怎么这样早便回来了?卿九呢?”
“自然是得了手了,”我进屋也在桌旁坐下,道,“难不成我还真要留在她那儿过夜不成?我又不是那些个贪色的臭男人。只是可惜了你给我做的那荷包,我当信物给了卿九了。”
“月姐姐,你可真行!”诉雁一听我这样说,激动得两眼发光,“我真是没说错,果然月姐姐你就是厉害,卿九那样心气高一个人,也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我愿赌服输,这就去拿簪子去!”
诉雁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出了画翼的屋,我瞧着她走远,画翼也对我道,“沉儿你还真有两下子,不过见了那卿九两面而已。”
“有什么难的,投其所好罢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抓了把瓜子在手里嗑,“那卿九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不是个冷淡无情的。虽费了些心思,不过也好,赚了好些修为。”
正说着,诉雁取了簪子回来,又带着槐序她们,一路兴奋地说着走进屋,各个都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争着要看我化男形的模样,我拗不过也只得变了,又是满屋的称赞之声,槐序最是兴奋,瞅着我便说着要是有哪个凡人有我变化的这样俊俏,她就是犯忌也得动心了,只是这本是夸赞之语,却无端又勾起大家对流鹃的哀思来,于是气氛一下子又冷了好些。画翼劝慰了几句之后她们也将说好的赌资递给了我,不过是几支金玫瑰簪子,手镯之类,这也是规矩,我便不客气收了,随手搁在一旁。在桑沃院中,这些金银玉器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都是我们闲着无事收来的小玩意儿,又或是恩客赏的小东西,而棋莞见了那只慕桃给的镶玛瑙的金丝镯子只赞了好几声好看,眼睛粘住了移不开,我看他喜欢,而棋莞因是男儿身却在院中修行,往日无论月例还是恩赏都比别的姑娘们少许多,陨若又不太关照他,我便拾掇了那镯子递给他道,“你觉得好看拿去就是了,不过两个镯子,平日里我也不戴的。”
“给,给我吗?可这是慕桃姐给沉沉你的。”
棋莞还有些不敢接,我只道“给你你就拿着,跟我还客气什么”,棋莞这才收了,而我忙了一天此刻也有些疲累,便收拾了那些簪子坠子拿小盒装了,与画翼棋莞道别之后便走向屋里去,又喝了几口茶,又从袋中取出卿九给的那支芙蓉簪,将它同诉雁给的玫瑰簪子一同放进小盒里搁在桌上,然后便靠在榻上小憩。不一会儿有人叩门,进来的是小豆儿,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然后道,“月姐姐你回来了,干净衣服我都取来了,月姐姐去后头沐浴之后早些休息吧。”
我应了一声,却看着小豆儿今日脸上还有些泪痕,像是哭过似的,神情也有些低落,便问他道,“这是怎么了?又在哪里受委屈了?”
小豆儿一听我这样问,赶忙摇头,却又止不住地有些难过,瘪瘪嘴,一副又要落泪的模样,哭丧着脸对我道,“月姐姐,我的蝈蝈,我的蝈蝈死了……”
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他之前在集市上买的那蝈蝈死了,小豆儿平日里一直宝贝那蝈蝈,到哪里都带着,入秋怕蝈蝈冷还把蝈蝈揣在怀里给它取暖,又挑着最好的草叶果子喂它,如今死了自然难过,我摸摸他的头,宽慰他道,“那蝈蝈也不过几个月寿命,你养它到现在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落叶归根,有什么难过的?过两天落灯灯会,年年庙会不都有卖鹦鹉卖小兔儿的,你再去买一只你喜欢的养着不就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去拿些银子给他让他去买只新的宠物玩儿,可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陨若之前扣了我半年的月例钱,当下我也是一点银子都没有,平日里靠着画翼槐序她们倒也感觉不到,此刻却不想小豆儿再难过,只拿了干净衣服,一面脱簪一面对他道,“也罢,你自个儿去我桌上首饰盒子里头拿支簪子去当铺换点钱,再去买个玩儿。”
“我不能拿月姐姐的东西,婆婆要骂的。”小豆儿一听慌了,连连摆手。
“这有什么,不告诉她不就是了,又能有多大点事。”我拆了玉簪放下头发,正往外走着,看小豆儿那慌张的样儿又笑着刮刮他的鼻子,“若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让你去当钱,我让你去买的,陨若要怪,只怪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