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记章四十一青玉铃铛】
我们随着云锦娘进了流冰阁,阁中已经摆下了六张青玉桌,桌上已然备上了饭食,两位小童在其中一张最靠外的桌案上烹茶,云锦娘招呼我们入座,然后道,“《茶经》中曾云,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此是已二沸也。今日与诸位准备的是一品日铸雪芽,以朝露烹之,此茶又名兰雪,入口回甘醇厚,最是解渴去疲。各位请尝。”
正说着,那两位小童便用黑漆小茶盘端了四杯茶来,又有一位端了一杯敬给云锦娘,我端起那青玉茶杯,先闻了闻茶香,只觉茶香清洌不凡,刚刚入口茶味微涩,但回味绵长,确有微微的甜味,也不知是茶还是露水的回甘。云锦娘也饮了一杯,然后又道,“今日晚宴有四味蜜饯果开胃,其中这道雪山梅我最爱,是用了玫瑰花露和冰片雪糖腌制而成。再有一道花菇糟鹅掌,一道蝴蝶虾卷,一盅竹笋火腿汤,一品墨鱼青口羹。茶点我备了这宝贝小狐狸最爱的桂花豆沙糕,又有一碗银鱼丝面。只是今日这桂花豆沙糕颇不寻常,桂花是现摘我这一株老桂树上的,说来这老桂还是当年嫦娥仙子来我落霞楼赏玩之时所赠,这老桂三百年才开一树花,你们也算是赶了巧。”
云锦娘说了这么些,我却早已饿坏了,眼睛只盯着桌上那些好吃的看。说起来自从从凤栖镇出来,我们这一路上都净吃些干粮,根本也没吃过什么正经食物,如今看着这一桌的美餐,我算是忍了好半天才没下箸,云锦娘介绍完毕道了句“诸位请吧”,我这才如大赦一般拿了筷子吃起来,云锦娘面前虽然也有一桌饭食,但她却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取了一枚雪山梅含在口中细嚼,然后便兀自吸起水烟来,将那几碟吃食都撤去给小童们了。此时有一位美人轻步走入阁中,径直走到云锦娘身边跪坐下,更换了那水烟的烟盘,又取了一只金丝软枕给云锦娘靠上,只看云锦娘懒懒伸手捋了捋那美人的鬓发,道,“如何是你来,玉檀呢?”
“玉檀姐姐昨儿玩水着了凉,又多吃了几杯水酒,今日有些不适,所以是我来伺候婆婆了。”那美人轻声细语,此刻又跪坐在云锦娘身边给她捶腿,“婆婆专是喜欢玉檀姐姐,我来便不好么?”
“玉檀要比你细致许多,只是久不见你,倒还有些新鲜,”云锦娘一边抽水烟一边道,“怎么,如今你也学会吃醋耍泼那一套了么?”
“玉爿哪里敢呢,只是婆婆总爱新人不爱旧人,叫我们寒心,”那叫玉爿的美人娇声道,“今儿我们姊妹可都看到了,婆婆可是看上小白狐狸了?一口一个宝贝儿的,我们可酸死了。那样美人若给婆婆得了手,哪里还有我们姊妹的份呢。”
我正吃着那虾卷,却听得她们这样窃窃私语,隐约又好像有提及到我,再看那美人装束与这落霞楼中其他小童和弹琴的姑娘俱是不同,便道,“这位姐姐穿着不同于其他姑娘,想来是身份特殊吧?”
“也没什么,”云锦娘听我这样问了,只伸手摸摸那美人的头,那美人便顺势靠在了云锦娘膝头,“不过是我养在我这落霞楼里的小玩意儿。只因我偏爱美人,便有了这广收美人儿的爱好。可惜哪,我虽然有这爱好,又养了这么好些漂亮玩物在落霞楼里,但始终还是有我眼馋却弄不到手的呀。”
“哪里有婆婆弄不到手的美人呢,”那叫玉爿的美人道,“这落霞楼美景美食美酒常有,婆婆又是最大方的,哪里有美人不想来的呢?再说了,婆婆还有——”
“玉爿,”云锦娘忽然打断了玉爿的话,眼神忽然一下变得凌厉起来,面上没了一点笑容,转眼对玉爿道,“你今日话可格外多,怕是忘了落霞楼的规矩。自己去玉霖那里领罪,还不退下!”
那美人刚刚还春风满面,此刻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唯唯诺诺半句话也不敢说,只赶紧起身叩罪,然后转身,极快地出了阁去,云锦娘此刻又换上了一副笑脸,道,“玉爿是个没礼不懂事的,还请各位还不要见怪。”
“婆婆好风雅,玩物的名字也是极尽讲究。”东升道,他说着“玩物”这个词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讽刺的意味,“这满屋青玉摆设,玩物之名又都含玉字,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既然是我收来的小玩意儿,自然是要按照我的喜好给名,”云锦娘抽着水烟道,“若是小白狐狸能留在我这落霞楼,我自然也是要给改个名字,否则怎么能算是我的东西呢?苏公子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东升还未说话,此刻又有六位小童走来收走了碗碟茶盘,换上了点心笼屉,烹茶的两位小童又端上了另一套翡翠茶碗,云锦娘又道,“这番是上好的南糯白毫,入口清雅,微苦不腻,配茶点最好。”
我稍稍喝了口茶,又吃了一块桂花豆沙糕,今日的桂花糕与上次的确不同,桂花糖馥郁浓香,金灿剔透,与我平日所吃的均是不同,只是我还记着来落霞楼的目的,便对云锦娘道,“云锦婆婆,我们今日来,是有事想要与婆婆打听。婆婆见多识广,又与秋坪爹是老相识,大约对我狐族中事也略知一二。”
忽然听我如此说,本靠在金丝软枕上悠悠抽着水烟的云锦娘忽然来了精神似的坐直了身子,稍稍招招手,几位小童便来撤去了水烟,云锦娘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道,“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此是到了正题。小狐狸,我这落霞楼算是这三界之交,里头的秘密可多着,只我云锦娘是个做生意的,客人来了走了,秘密也就烂在我肚子里。不过,若你所问之事我能告知一二,我也乐得帮你一把。”
听云锦娘这样说,我心下有些兴奋,道,“既然如此,婆婆可知夏樆之事?”
不知为何,当我说出“夏樆”这两个字的时候,流冰阁里忽然有了一瞬间的静默,就连那些捧盆、烹茶、递箸的小童也都一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叫我有些慌张,生怕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然而云锦娘神色自若,对我道,“原来今日你来我落霞楼,是要问夏樆的事。如此看来,这冬银辛苦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啊,还真是叫人耻笑,这狐族第一的六尾冬银,竟是连一个当年的残兵败将都寻不着哪。”
听云锦说出这句话,我就知道她定是知情之人,只是我心中还是有些疑惑,又道,“寻夏樆之事本是狐族机密,婆婆是如何知晓?”
云锦娘并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此刻又有一位身着茶白锦衣的美人悄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青玉小香炉,走到云锦娘身边跪坐下,将那小香炉放在了云锦娘身前的桌案上,添上了一把白檀香。那美人虽妆容明丽,但也难掩苍白憔悴,尽管极力掩饰,但还是连连咳嗽,云锦娘看了看她,道,“玉爿告诉我你病了,病了就歇着,何必再来呢?”
那美人用手绢掩了掩口,声音还有些嘶哑,道,“玉爿惹了婆婆不高兴,玉檀怕婆婆闹心,便来看看。”
“她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让玉霖罚了就算了。”云锦娘摆摆手,对玉檀道,“你既受了风寒,留在这里也是叫贵客笑话。倒是你出去告诉绿盈她们准备上,今晚可是要听她们弹琴的。”
玉檀连连应声,又朝我们行了一礼,然后便退了出去,我看着她带着病容还来伺候,不由得心里有些感触,道,“这些姐姐们真是待婆婆你真心诚意。”
“真心诚意?”谁知我此话一出,云锦娘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小狐狸,我可不相信什么真心诚意,她们如此待我,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也罢,既然今日你们已经来问夏樆之事,我不如也就说个明白话。刚刚你问我是如何得知你狐族之事,我倒是先问问你,你可知当年麟安城恒帝寿宴,昌尧月姬之事呢?”
云锦婆婆这样问,我看看东升,又看看棋莞和乐儿,心中有些惊讶婆婆居然还知道月姬之事,但既然今日是要来打听夏樆之事,那我也就只能坦诚相待,于是道,“知道。”
“好,既然你已知晓月姬之事,”云锦娘拍了拍手,“那我便直言相告。我云锦娘本是当年麟安皇城中,月姬养在她晏岁宫里的一只御猫。当年我修为尚浅,但只因日日在月姬的晏岁宫中,昌尧月姬之事,我是一清二楚。你问我如何得知你狐族之事,这算不算是一个回答?”
“你,你是——”我听得此言,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婆婆你是月姬的御猫?”
“当年是,如今早就不是了。”云锦娘淡淡道,“就这落霞楼,当年便是月姬晏岁宫的所在,这人世变幻,谁都不记得了吧。就算是我,也早已忘记了当年晏岁宫是何样,只是那月姬的容貌,我还历历在目,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啊。”
云锦娘又拍拍手,此刻有两位小童推出一张翡翠桌案,那桌案之上摆放着一只锦盒,云锦娘示意他们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青玉铃铛,晶莹光亮,但还是可以看出有些年头,只是古玉生辉,依旧温润。云锦娘道,“这一只青玉铃铛,是当年我还是只小猫的时候,月姬亲手给我戴在脖颈上的。”
云锦娘一边说着,一边从那锦盒里拿起了那只青玉铃铛,托在手心里,对我们道,“睹物思人呐。当年我可是晏岁宫里最得月姬宠爱的,她给我戴了这青玉铃铛,无论走到哪里,都将我抱在怀里,捧在手上,她带我去御花园看花,赏月,她弹着古琴,唱歌儿给我听,她睡觉的时候我就伏在她枕边。我走起路来的时候,这铃铛便清脆地响起来,她总是叫我‘锦儿’‘锦儿’,呵,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都记得。”
“月姬是很喜爱婆婆您的吧,”我听云锦娘这样说着,又想到月姬已经香消玉殒,心中不免也有些悲戚,道,“婆婆您,也一定很思念月姬吧。”
“思念?”云锦娘听我说了这句,忽然又冷笑一声,将那青玉铃铛放回了锦盒之中,道,“或许吧。可是恒帝寿宴之后,昌尧狐对月姬一见倾心,日日在晏岁宫外吹笛传情。这样的追求者之前也有不少,月姬起初并不在意,可是耐不住昌尧狐执着,有一日在晏岁宫中偷偷见了昌尧狐风貌,竟也被昌尧狐吸引,遂成了两情欢好。自那之后,昌尧狐便日日待在晏岁宫里,他与月姬一起吟诗作赋,写字弹琴,月姬心里便只有了昌尧,再也没有了别人。无论我这青玉铃铛再如何响起来,她也再没理会过我,再没给我唱过歌,也再没喊过我一声锦儿。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月姬的一个玩物罢了,当她有了心上人,玩物便什么都不是了。”
“婆婆……”
我不知说什么好,但云锦娘接着道,“可是哪,既然生来就是玩物,就要有做玩物的觉悟,主人不爱了,厌倦了,便丢到一边去,这就是玩物的下场。我云锦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那日恒帝请国师驱鬼,整个晏岁宫都贴上了符咒挂上了经幡,昌尧狐不耐骚扰,竟不顾一切掳了月姬便远走高飞,那国师根本不是昌尧狐的对手,明知事实却为了逃避责罚,对恒帝进言说是灵猫作祟,月姬与昌尧私奔而走,我这个已经被丢弃的玩物却被恒帝下令活埋,连一条命都要赔了进去。那时候我修行浅,对这灭顶之灾无可奈何,被一群侍卫抓了捆住手脚带去城郊荒地丢进土坑活埋。说来天不绝我,那时正巧夏樆与冬银在人界的住所就在附近,夏樆听见了我的惨叫,前来刨开土坑救了我出来,她救我出来的时候,我还戴着这只青玉铃铛呢。”
原来夏樆还救过云锦娘一命,如此说来,云锦娘得知狐族中事也就不奇怪了,云锦娘继续道,“也真是世事无常,我因了昌尧狐与月姬私奔之事被诬陷活埋,救我出来的竟还是昌尧狐的弟子。那时夏樆已修成六尾,但因为修行之事与昌尧有了过节,因此一直留在人间没有回涂山。我伤愈之后便离开了麟安前往别处修行,等我功成之后再回麟安,恒帝早已去世,再之后晏岁宫也不在了。在那之后我便建了这座落霞楼成了这里的掌柜,至于夏樆之后的事,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了。”
“夏樆为何会因修行之事与昌尧狐有了过节?”这一段夏炽并未提起,我问道,“婆婆可否能详细说说?”
“当年狐族四狐修行,各有千秋。秋爷是个老大粗,一心只知道下苦功夫的,至于那春凝,天资聪颖,四尾之后便主修医理,靠着那一手妙手回春之术救了不少人,自然也就积了不少功德。”云锦娘道,“冬银和夏樆则均是修行术法,可是夏樆自小便是古灵精怪,与冬银不同,因此格外对奇门和巫蛊之术感兴趣。依照昌尧狐看来,她所修之事均是左道旁门,不是正道,可是夏樆也是固执并未听从师命停止修行,反而与冬银离开涂山隐居在人界。冬银虽然是个最听昌尧话的,或许也觉得夏樆之行不是正统,但那时候冬银与夏樆情浓,便与她一起留在了人界。不过夏樆到底也还是修成了六尾,因此这段公案也是在难讲。”
云锦娘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喝口茶,接着道,“不过说到底,这些也都是狐族之事,与我这只野猫无干。不过我却也听说了之后发生的事,如今再看到这青玉铃铛,再想起昔日月姬容颜,我这一个玩物,心中竟然也有些许不舍。可是真情反被真情误呐,如此说来,做个深情之人,还不如做一个玩物。如今夏樆在逃,当年她救了我一命,我欠她一个人情,必当要还。莫要说我不知她的行踪,即便是我知道,大约也不会趟狐族这一趟浑水。只是这千百年过来了,这青玉铃铛虽在,当年的人也都不在了,可这一段孽缘还是没有结束,想想也真是好笑。”
云锦娘如此说,看来她是不知夏樆行踪,只是今日来了落霞楼也并非全无收获,反而知道了云锦娘和月姬的当日之事,我还是对云锦娘道谢,她笑了笑站起身来,然后手一招,道,“道谢还是早了,我云锦娘是个做买卖的,既然说了这些,自然也是要些好处。今日月色甚好,无好乐不可,我们落霞楼二十四位琵琶国手,一套独有《落霞曲》还请各位评鉴,望各位从头到尾,一音都不要漏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