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的光辉已经不再是看上去那么温暖，黑夜就要降临。
祀屠塔在夕阳之下被照耀成粮食成熟的金黄，我和五精灵站在祀屠塔之上，听平安讲过去的故事。
风吹过来的时候，我们都眯起了眼睛。
“所以后来到底如何了？”我问平安。
她抬起头看着我：“如果我说珂瑜她骗了你，你相信吗？”
骗我？我大吃一惊。
她点头：“当时我和豪予也是一样的反应。
因为她前一句刚叫我们收手，后一步就给了我们一份卷轴，还说卷轴上是她早在百年前就调查出的真相。
我和豪予认真地看了那卷轴，卷轴里内容详尽，很清晰地解释了当年发生的一切，还有尸体的身份、死因。甚至连幕后黑手的大致身份都已经推断出来了，但是我们还是不清楚，那位大人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等等，所以呢？那你们后来是怎么死的？”亿凡问道。
“这也是重点。豪予得知了真相之后，明白温候和我们查案的行为，无疑是给幕后黑手造成了威胁。”平安说，“尤其是他们对百年旧案的执着，让我和豪予更加肯定，案子的本身具有对凶手的提示。甚至，珂瑜曾经找到都城目睹温闻升死时场景的官兵，那官兵还说了，温闻升虽然眼看着即将身死，可是他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为子孙后代都留下了线索，关于那位大人物肮脏交易的线索……”
“那你们找到没？”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平安的眼神凝重起来：“查到了，是豪予查到了，我一直在睡觉，不知道他查到了什么，只知道他查到的时候，一直很激动。当时豪予快二十一岁，三年一次的考试眼看就只剩下最后的殿试，只要他继续摘得头筹，温家的旁系将名震大齐……
但是他之后不久就受到了来自朝廷的邀约。那是一封极其凑巧的文书。
现在想起来，那封信，很有可能就是都城里那个位高权重的大人所写。
那日离云候离家不足半月，恐怕还没到都城，可是信中却写道云候与云小侯爷一切安好。豪予和我都觉得这是在威胁我们，云南雾是我们的挚友……信中还写道，想试一试豪予的才学，就权当是提前进行次殿试。看到这里，我们都没办法静下心来。
这就是意见分歧所在。我主要是觉得，没有必要去都城，可是豪予却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去了都城还能调查地更透彻。毕竟卷轴里只是交代了真凶的大概身份，最重要的姓名和官职，都未曾交代过。
最后，我拗不过豪予，按照他的意思，我们决定连夜收拾行李，动身前往都城。望着重新被江水覆盖的回途江，我真的有一丝不好的预感。结果那日晚上，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那位大人物压根就没打算放过我们，他不知如何得知了豪予可能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竟派了几个修仙者过来。火系的女子一名，控制系的男子四名，他们坐守四灵兽的四方位，堵死了我们的生门……
那名火系的女子实在太强大了……大概都是紫府境界的修士，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平安的话语终于结束，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那位所谓的大人，应当是感应到了自己被四处打听吧……
珂瑜给我讲故事的时候，都没敢说那人的名字呢……说到底她还是留了一手啊，两百年前的事情，三百年多年前的事情，四百多年前的事情，她明明都再清楚不过了。回途江明明干涸了两次，她却偏偏只说是一次……她又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呢……
二
那日我兴许是感触太多，带着众精灵回了“四海归一”就累了，说是上楼眯一阵子，却一下子昏睡过去。梦里，我好像变成了平安。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对我说：“平安，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这梦实在是太逼真，尤其是一些场景，就好像阳光晒在身上也是暖洋洋的，视野里见到的都是有呼吸、有温度的。
梦里有几个画面较为感触。
一开始，是一处文雅的书房。不知为何，在梦里看到书房的时候，我还下意识地想了句：“翻新之后就是不一样啊。”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想。
我身边悦耳的声音道：“平安，莫要再生气了，若是你不想去都城，那你就呆在家里，还呆在我的书房里好不好？”
我有些怒了，自然而然说：“不，我就是要跟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太太太姥爷的事情……他驱船北上，还没走就惨死，我不想让你踏上此行，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和你太太太姥爷一样……是那样的下场……”
我以为这人会再继续争辩什么，可是他笑了，而我似乎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笑容。随意，额头一个冰冰凉凉的吻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之后是我的脸颊，再最后，那人擒住我的手，那吻最终落到不知何处。
“你相信我吗？平安？”气息似乎稍稍紊乱。
“你这么做没什么好处。”嘴上回应着，那语气暧昧异常。
第二个场景有意识的时候，眼前已经是漫天的火海。我焦急地去温府本家找救兵，却被结界困住。
“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灵物……”
不知为何，心里的内疚声却越来越大了。
“如果不是我太过于弱小，这也不会这样……”
我摇了摇头，在温府内行走，可是我又不是平安，走了一会儿，我竟遇到了温父。
此时院子里的水已经完全供不应求，火势似乎并未减小，整个结界内是烟雾缭绕，昏天黑地。温父和温母一众直接瘫在了井边，似乎有些呼吸不过来。
不知为何，温父见我——也就是平安，他竟然认了出来：“你就是那个小姑娘吧？那个豪予身边的小姑娘？”
他已经相当虚弱了：“我看得出来……你这个模样，是豪予喜爱的模样……孩子……若是有可能，还请你救救豪予……我们死而无憾了，可是豪予得活着。”
我虽然很想告诉他：阿叔，这座结界好像将整个街道都包围了，因为温父衙门的人手……基本上都住在这附近……这场火之后，这片街区，都将化为废墟。
温家这些年也是命途多舛了……
我主动点了点头。
我猜，如果平安本人，她也会如此。
……
找到豪予的时候，豪予已经气息奄奄了，他被那火女折磨得满身疮痍……
这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竟然被打断全身的骨头，又是放血，又是割筋，他已经满面苍白。
“豪予……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哭了。即使是在梦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就快要醒来了，可是他的话立刻将我拉回了梦境：“平安……快逃……”
口齿不清的四个字，忽然间又一次刺激了我的泪点。
我搂住满身是血的他，这一刻，仿佛我就是平安本人。
“豪予……南雾哥哥还没有回来……你怎么可以先离开我们……”
我摩挲着他的脸，不断地对他说着什么。
只是生前从未表达的语言，在人死之后，也不会再知道。
可惜温家遇难的关头，我上哪儿去找能够帮助温家的修士？就算是当时的平安，也是如我现在一样绝望吧……不，一定比我现在还要更加绝望。
温府的房子是百年前建了，早就年久不结实，哪经历的住那样的火焰灼烧？我抱着豪予的地方，正是那屋子旁边，眼看着一块燃烧着的木梁就要朝着我径直倒下来，就在最危急的时候，一道金光却包裹住了我的身体。
这道金光结界之内，我五感尽失，灼烧、疼痛，都尽皆感受不到了。
一个虚幻的影子出现在我眼前，那道影子的脸，俨然是我的面孔。我一时愣住了，我是霖琊，虽然我此时意识在平安的身上，那这个人又是谁？
我忽然想到平安说的那个新娘……
“小平安，这是命啊，从一开始就诞生的命运。”被自己摸头的感觉很是奇怪，我看着自己的影子。
这人虽然看上去是我，却似乎与我不同——她的笑容，未免太包容万象了。
“女神姐姐，求求你了……”身体自己发出声音，“求求你，救救豪予……”
那个“我”伸出手感应了会儿我和豪予，说道：“情况比我意料的还要糟糕……我没办法救他了，毕竟杀他的人，是会妖火的魔女。她的火焰，已经将温豪予的灵魂烧得千疮百孔。”
我不听，还是哭着恳求：“女神姐姐……求你了……不管什么方法，什么代价……我都想救救豪予……请为他重聚灵魂。”
“我”思考了会儿，不由赞赏道：“你这小灵物，倒十分深情。当日我为你种下的善因，就用在这里吧……”
她看了眼正哭得死去活来的我，试探道：“你可要想清楚咯？我修补他的灵魂，是要用到你的灵体的。灵物，是修补灵魂治病的良药啊……只是用了你的灵体，就意味着你可能百年、千年都再也沉睡不醒……甚至啊……在这期间，温豪予可能已经生老病死很多次了哦？你想想他背着你娶妻生子，也不会难过吗？”
毫无疑问，平安选择了救他。
“这秘术有点奇葩，那就是他在轮回的时候，你只能游荡于人世之间。他慢慢地恢复，你慢慢地死去。十分残忍，就像是曼陀罗花的花与叶一样，花开叶落……这你也忍受得了？”
我已经点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无妨无妨……”
这一定也是平安的意思。
心绪顿时翻涌。
豪予，就让我的生命来救你。
我那么弱小的灵物，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宠我，爱我，纵容我，我没有什么报答，唯有我的灵体……是编织你灵魂的绝佳良药……
你一定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死去吧？我们的围棋还有一残局未解，你还记得吗？
没事的，豪予，阳光会再次照耀到你身上的。
即使你的血液已经流干，可是下一次，你以一个全新的名字、面貌、记忆，甚至是全新的灵魂站在我眼前的时候……
哪怕没有下一次……
哪怕你我再也无法相遇……
你也得好好地生活下去……
就算是，那个世界，再没有我……
三
早晨醒来，悲伤的梦境里只剩下只言片语，已经没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只是唯独还记得温豪予对平安的那个深情的吻。想来不能小瞧那些衣冠楚楚的书生，人家撩起妹来一套一套的。
想这些，我忽然意识到平安正仰着小脸看着我，我立刻羞红了脸。她要是知道我做梦的时候，以她的身份做了个很真实的春梦，恐怕得再次从“小白”变成“黑影”。
“你醒了？”平安的语气里带了点儿关心，“昨日的刚到旅馆就晕了过去，之后这天公也不作美，雨下了一夜了。原本你错过了昨日的晚膳夜宵，又错过了今日的早膳，不过你这次成功了，你在午膳之前醒来了。”
午膳？我这才意识到这光线阴暗不是因为时辰，而是因为今日天色不好。
正这么想着，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我低下头皱了皱眉，整个人的心情都不好了起来。
大约我是个乐天派，每日端个架子，平安还未见过我如此。
“怎么了？”平安道，嗓门还挺大：“午膳就快好了，你去吃便是，卡蒙洛姐姐说了，叫你给我也吃点。”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把揪住平安的小辫子：“小平安，温豪予给你列的菜单，你可都吃完？”
“问这些做什么，你给我松开，从没人敢这般对我呢……”她现在约莫手掌的大小，看上去还圆鼓鼓的，叫人觉得很是可爱。说话的时候，她的圆圆脸和她摇摇晃晃的脑袋时不时抖动着，可爱无比。
我随口一说，不想可能是伤害了她：“没人敢这样？你只与两个人打过交道吧？”碰巧都是妹控罢了。
意识到说的不妥，又看见平安的脸似乎又气鼓了点。我连忙改口：“平安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这哄女孩子用吃的，我会不会过于直女？
诶……
幸好这办法奏效。
“我想吃烧鸡，我一个人可以吃掉一只！”她立刻开心应道。
相反地，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对于梦里那所谓的“女神”，与我有同一张脸，还是很好奇。
“平安啊，你以前见过我吗？”
平安看了我半晌：“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
什么？
下一句……
“更没见过你这么多管闲事的。”
“但总之，你是个好人。”
想我这些天过的生命糊涂日子，竟有人给我发好人卡。
但是，重点不在这里啊！
“你说你们当日在酒楼用膳，却路遇一穿着嫁衣的新娘，你可记得那人是谁吗？她又是嫁到哪里去呢？”我整个人趴在她面前，叫平安顿时局促不安。
“你……问这做什么？”她羞涩道。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那新娘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几乎叫起来，这实在是太令人好奇了。
以我的境界，我能感受到那梦是真的……
又如果那人就是我，那我曾经嫁过人，嫁的是谁？为何我醒来了，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嫁的人是金海凌？是宁藏？亦或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的陌生人。可如果我嫁过人，为什么那人不告诉我，身边的人也默不作声呢……
前程似锦，过去的日子却是云雾蒙蒙。
可如果那人不是我，那她是谁？是因为我是做梦之人，才会幻想了自己的容貌，还是说只是个巧合呢……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愣是闭眼背了几篇佛法，才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闭着眼睛，我只听见平安说：“昨夜我对你用了食梦蛊……那是我记忆的一角，也是我当初为救豪予，向那女神恳求来的。那是我的仇恨，我的爱恋，还有我的泪水……
说来也是命运吧……我们当初在酒楼遇到她的时候，我还不会御蛊，南雾哥哥为感谢女神愿意与我们一同拼桌，给了她几只食梦蛊。结果道火灾那日，我眉间的光点一闪，酒楼里埋下的因，就承接到那日了。
女神的幻影出现了，她知道我有难、豪予有难……只是她的长相，我已经描述不出来了……”沉默了一刹那，“总之，是个很温柔的姐姐啦……”
说完，她似乎又深深陷入了回忆之中。我过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平安，这两日信息量着实是大了，可是你说来说去，都没说明白呀……”
“啊？”平安的表情有些难堪。
“你到底是什么啊，平安？”
四
平安抱着她的烧鸡，啃了许久，待我再想起她时，她已经将烧鸡的骨架子整理好了给我。
我吃惊地看着胖成球的平安，表示佩服，随即扔了张绢帕与她，叫她好好擦擦手上的油。
进了房间的卡蒙洛是一脸的嫌弃：“都来了扼风郡这么久了，这些日子，天就没好过。你还不好好穿衣服，小心又冻着了。”
“瑶瑶呢？”我扯开话题问。
“瑶瑶？您是不知道啊！路夫人！”卡蒙洛扑过来，还演上了：“您女儿她日日早出晚归，恐怕不需要多少时日，求亲的帖子恐怕就得送到您的手上啊！”
哈哈哈……有被笑到……
见我一笑了就完事儿了，卡蒙洛立刻走过来，那架势吓得法阵里的平安打了个激灵。
“不是我说你，你是到处捡人回家，捡回来几个装疯卖傻的不说，现在也不管管。你瞧见瑶瑶了吗？她这般没有礼数的模样，是不是被你给带坏了？现在又金屋藏娇个小平安，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跟着平安一起啃烧鸡……早晨醒来连个被也不叠一下，如今这天气你也不多加点衣服，眼看着你的境界到了万象境中期，怎么还是这样不成熟？”卡蒙洛噼里啪啦的一大段……
PS：这段希望大家看的时候跳掉，会让大家想起自己的妈妈或者奶奶……
我努了努嘴，啥话也说不出口。
还说我金屋藏娇……我瞥了一眼平安，咱藏的明明是个小猪崽啊……
话说回来了，要是瑶瑶真的喜欢那小子，就与他在一起呗……如果是喜欢，干嘛不在一起呢？
就算不是长久的，也要在一起一次啊……
来扼风郡一趟，我心情没疏导好，谜团又更多了，加上不知为何，今日身体对灵气的吸收速度特别快，我的境界，居然在听平安讲故事的时候，又有所提升……
哦，多嘴一句：兴许是我吸收灵气太快了，这几日天才一直阴沉沉的。
“不对啊，这瑶瑶，下雨天还要和那人出去，不回家？”卡蒙洛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我这就找她去了。”
我和平安听到这句话，居然还看了看彼此。
然后都小声道：“再见。”
再见卡蒙洛，再见，姑奶奶。
平安漆黑的瞳仁紧盯着窗外不见皓月的天空，雨不下了，但是空气里依旧满是雨水的潮湿气。屋内的炉火继续燃烧着，我趴在窗台上，平安在我的手心。
“按理说，这个时节好几日的雨，当真是不太正常。”平安说道，“倒像是有人在越境……”
我身后还有四精灵。
“你这几日上升挺快，这么快就万象中期了？”亿凡看了我一眼。
万雅说：“加上你昏睡的那日，这几日我和亿凡就惨了，因为赋名的问题，我们两都在屋里闷了几日了。”
噗呢噜道：“这两人观点不代表我二人观点。”说完还拍了拍身侧千灵的脑瓜子。
我干笑几声：“所以你们就无聊地到我的房间一日游来了？”
他们默不作声。
“好玩的是卡蒙洛，她这几日忙着出去追瑶瑶，难怪瑶瑶这丫头每天晚上都回来抱怨呢……”我们都笑了。
唯独平安看了看我，如何讪讪开口：“你身边的人，我都惹不起……”
四精灵听了很是高兴的模样。
雷声响彻大地，不知从几万米的高空坠落而下的雷兽，撕咬着天空和大地，在雨幕之中展开自己的狩猎。
我和四精灵轮流组成牌局，我教了他们如何斗地主，在经过半天的精彩绝伦的、牌技的切磋与学术交流之后，四精灵——完败。
就在玩得正尽兴的时候，楼下踢踢踏踏的声音不断传入我们的耳朵里，不久之后，就是那道熟悉的身影和那熟悉的嗓音。
只是这人今日叫地慌张了些：“不好了，霖琊！不好了……”
额……关于怎么不好，还是下回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