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婧苍白着脸,退了一步定定看着漠然的祭司大人,她抱着自己的肩,因为情绪的激动和难捺的前尘旧事而全身微微颤抖。
眼中已然有了潸然的泪花,让她不得不相信事实。
“在苗疆,以女为尊,难道你忘了吗?”
以女为尊,不像是在中原的重儿轻女,她出生在拜月教月宫的那一刻,身上流淌着一半拜月教鲜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幻月盛世由她开启,这种命运,无法摆脱也无法送给别人。
“是你们当初不要我了,现在有了危难,让我回来?你不觉得可笑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阿婧一直阴蚀冷厉的眼里徒然暗淡,低下头去:“当初那场火,你们为何就没有考虑到以女为尊呢?难道你们要我死,我就要俯首听话吗?”
阿婧最放不下的,其实就是当初的执念。
息家大火,她和父亲哥哥都被困在了书房当中,父亲当时已经被五大世家的人偷袭致死,而她也只能和哥哥躲在角落中,等着死亡的来临。一直等,就当母亲来的时候,就当他们重燃希望的时候,那个她最想握住的母亲手的时候,年唯澜握住的,确是她哥哥的手,对于一旁的她,再也不顾,也在未看到母亲返回的身影。
“小媚,别逼我们用强的,我们现在好言相劝,到最后受苦的是你自己。”什澈突然开口打断他们的争执,按照阿婧这样的状况,再不回去,她的反噬恐怕就难得恢复了。
“你们不也逼过我很多次了么?还差得了这一次么!”
阿婧的手猛地一哆嗦,抬头冷厉的看着眼前的白衣祭司,眸子烈烈燃烧起来——那是多年来深心里埋藏着的回忆、在一旦完全破碎之后变成的红莲烈火,几乎可以焚烧天地三界所有一切!
袖中的白练在说完那句话的时候瞬间而出,朝着凫晨而去,而她整个人旋身在白练当中,不分妙物。
血色的白练冲天而起,划开黯淡的天幕,仿佛有淡漠的血色从天际泼下来。
她的冰弦剑,掉落在昙顶独峰之下;她的赋离珠,她的棠箫也全都被凫晨拿走,现在身边无物,也只能用这白练完成她最后的击杀了。
白衣祭司仿佛预料到对方蓦然间施展出凌厉杀手,这时陡然足尖加力,退开三尺。
袅袅娜娜而来,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脱俗之态,清丽仙颜露出一丝冷笑,阿婧身体爆发出绚烂的光芒,宛若金凰一般腾跃而起。
凫晨刹那回神,莲步生风,似浮光掠影一般湮了出去,一身白衣在阿婧的白练当中,不迷踪迹。
在重重剑影里,白衣祭司的身手快如鬼魅。
虽然反噬的影响还没有彻底褪去,他的脸色有些衰弱苍白,然而对比起孤身离开月宫、血战前行到此处的身负重伤的妹妹,他却算是完全占了上风。
然而阿婧的眼睛里有鬼神都要惊骇的亮光,她咬着牙,白练招招抢攻,迅疾凌厉、有如闪电纵横。
她此时施展出的幻术,竟然因为杀气而到达了毕生的颠峰。
空中泛露了些雨水,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和脖子,一滴滴地往下滴着水,更衬托得肌肤苍白如玉。阿婧在林间飞旋,喉咙间血水涌了上来,如今伤体已经渐渐不支。但背后的凌厉杀气却越迫越近了,棠箫幻化的剑气马上就要触及身体了。
凫晨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光幕斩灭了激射而来的虹芒,化解阿婧袭来的白练冰心。而后剑气挥洒,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宛如绚烂的银龙一般,仿佛要与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连接到一起。
江湖上传闻的武学比不过术法!
现在看来,阿婧当真是不如凫晨了?
阿直视着凫晨的眼睛,仿佛有几分悲伤——
但在白练即将要袭至凫晨的时候,隐隐约约的红莲出现在她的白练之上,让她不得不放手。
瞬间之下,白衣的术士抬手拉住阿婧的手腕,冰冷而松缓,但阿婧却挣脱不开。被凫晨拉住的她只能跟着凫晨的方向走去,她根本就无从逃离。
“你放手,你……你放开我……”
“别闹了!”
滇南的八月,空气湿热,夜色深浓,头顶无星亦无月,连风似乎都是灼热而凝滞的。沉闷许久,忽然间,草木间响起了疏疏落落的声音,长短不一。
紧接着,九曲凝碧灯上也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铮然错落,如金玉交击。
凫晨不作声地抬起手,闪电般地扣住了阿婧的腰上大穴,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你……”
“再不回去,你身上的反噬,我可就治不好了!”
此时此刻,在凫晨的怀里,阿婧突然有一种凝心的感觉。
他抱着她,沿着那条冷落已久的小路前行,一路穿过葱郁的草木,不作声地走了很久,直到小径隐没在乱草里,前面没有了路。他站住身,腾出了一只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奇特而繁复的符号,然后平举起手掌,轻轻在空中敲了一敲。
喀啦一声轻响,雨幕居然凭空裂开了!
那一瞬间阿婧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虚空之境!阿婧不记得刚才自己是从何处跑出来的,她还不太熟悉拜月教月宫地形,只能看到路就走,没想到在这里竟有虚空之境。
外面在下雨,然而这里却是整洁而干燥,似乎和整个时空都割裂了开来。
他抱着她走进去,雨幕在他身后重新闭合,三人仿佛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小径上。
回到钤记殿之后,凫晨对自己这个妹妹还真的是无奈,既同情又生气,也是没有办法。
“好好看着她!不能再让她逃脱了!”
“——让教主亲自在外设下密障……小媚,不要让我发现第二次,我不想对你动手。”
血与火,必将湮没明月?
来自凫晨祭司的警告,也来自她哥哥的警告,不知怎的,阿婧心里竟然会萌生出一丝恐惧。
恐惧她哥哥吗?
不过在场的人听见凫晨祭司说了那般话的时候,纷纷朝他围身跪拜,若是阿婧再从他们手里逃脱,恐怕就是他们没有能力照顾了。
淡淡的灰蓝色,湮没了星辰和明月,待到凫晨走后,什澈还在原地,看着身子虚弱的阿婧,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祭司大人送来没发过这么大脾气,小媚,你还是乖乖呆在这吧。”
乖乖待着,让她成为拜月教的救赎,成为月神,成为圣湖的祭品吗?
“我还有选择么?”
“我们至少不会害你……你经历过鬼王冥火,身子还没恢复,听话。”
“那还不是,拜你们所赐么!”
她的一生为什么总是活在别人的控制中呢?
月神像下,万盏烛光,千树蜡炬,闪烁犹如星辰坠落。
夜色降临,惨淡的月光洒满大地,荒寂的草丛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生出无数诡秘暗影,远远望去如同幽森的亡灵火焰,生生不息。
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一条笔直的路的尽头一个巨大的广场随着玉石台阶缓缓下沉,中央巨大的祭台上一根笔直的柱子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与那宫殿上的凤凰遥遥相对……
白衣祭司沿着路径一直走向大雾的深处,同一个地方竟然有两重阴阳,雾的前端是月宫的殿堂,雾的后端似有一座冰塔制成的房屋,成片冰雪。
祭司走进之时,拉紧了身上的衣衫,这个地方的寒气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走进,便是一行“雪廬”映入眼帘,这是个禁区,传闻此地是历代教主的往生之所,充如明河。
苍茫一粟,寒瑟入骨——
“她回来了,可……可她的记忆一直都在萧晗筝的言语之下,他说的息家大火,完全是没有经历过的,她,她不信我。”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凫晨突然有些心痛,他们是兄妹,是亲兄妹,他是她亲哥哥,兄妹之间的信任都不比一个外人吗?
白发女子蓦然起身,听了凫晨的话之后,心中暗自怀想:“终于明白当初萧晗筝为何那般隐忍了,不争不抢、不显不漏,在我面前装的多么清高,原来在背后如此恶毒……祭天那日,是萧晗筝带走了小媚。想必是做了什么手段,不然小媚现在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态度,对前尘,一无所知!”
当初萧晗筝也涉足了她与息执的感情当中,但萧晗筝不与夙芜一般的彰显,只是默默暗自出谋计划。也就是在那种默默的心机当中,年唯澜对她毫无戒备,一直到最后,血月之劫的那日,萧晗筝竟带走了她唯一的女儿,拜月教唯一的侍月神女……
“萧晗筝是她师傅,小媚,从不怀疑。”
“师傅?呵,想不到萧晗筝竟有这般恻隐之心……奈何我儿身上的未央,也是拜她所赐!”说到这里,白发女子忽然咬牙切齿。
小媚小的时候本就孤苦,生在拜月教,承受了不该她承受的命运,竟不知不觉被人拐走,篡改了记忆,就算她明处江湖,成为了中原武林的婧姑娘,但背后都是用鲜血铺成的路。
“未央之毒——可有解法?”
“未央在她身上十五年之久,恐怕是已经根深蒂固……但要结未央,恐要先解了她身上的青引咒。”
未央魔羽,根深蒂固,种在身上十五年之久,恐怕是已无破解之法了。可青珀封印了她的记忆,若是取出青珀,破出青引咒,或许还可以让她恢复记忆。
那弥漫一千里的迷雾,有在其间且行且住,于是付尽一生行走老路。
凭窗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苍白清俊的脸上有沉重的负累,眉间忽然有些自嘲的笑意,心中不免想到——这世间你死我活的恩怨,为什么总是不休呢?
就像是云,看上去它们终会相聚,但永远不会相遇。
从来没想过,自己原来会有一天,会这样被人禁锢,毫无办法。
就算是当初在中原雪羽楼,她被沈绛关在绛紫阁的时候,也没有如今的这般狼狈。
沦落至此?
“教主!”
蓦地听见外面下属对着来人的称呼,想必是颜巧儿来了——
还没见到人,就听到嗤嗤嘲笑的声音,带着一些轻嘲的语气:“你以为这拜月教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就走?难道当初在圣湖,还没尝过教训么?”
当初在圣湖?
阿婧当初和卫祈暝闯灵鹫山圣湖的时候,已经领教过拜月教诡谲的术法之力了,要不是凫晨手下留情,恐怕当时就算是九阴朱骨鸟出了她也走不了。
“你可知钤记殿之前的主人是谁吗?”
阿婧不语,并没有回答她!
钤记殿的主人,一直都是侍月神女的住所,想必是巧儿还不知道,她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的侍月神女,此时此刻,就在她的眼前吧!
要是知道了,或许她后面做的事情,定然后悔。
拜月教主脸色苍白,眼睛里有猛烈的火光幽然燃烧,她指了指屋外,吩咐梓若:“你们先出去。”
安梓若躬身,然而想了想,显得有些为难,看了旁边的阿婧一眼,“可祭司大人现在正专注于月坛祭月之事,教主单独跟她在一起,怕是……”
“她被封住了元神,怕什么?”拜月教主眼神有些可怕,让左护法不由得不敢对视,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坐在桌案前的阿婧,讷讷称是,带领一众教中子弟退了出去。
阿婧的手,在袖中静静握上了一只钗子的钗锋。然而她眼睛还是漠然的看着地下,没有一丝表情,更不曾看到目前拜月教主是用怎样一种可怕然而又疯狂的眼神看着自己。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抓的很用力,指甲上似乎套着尖利的护甲,划破了她手上的肌肤,刺痛让阿婧抬起了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拜月教主。然后,即使冷定如阿婧,都被对方眼里那样骇人的亮光慑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来?……帮着雪羽楼来对付拜月教么?”明河的手猛地抓住了阿靖的手腕,长长的水晶护甲刺破绯衣女子的肌肤,染上了淡淡的血红色,然而拜月教主绝美的脸上却是弥漫着可怕的表情,眼神亮的可怕,定定看着阿婧,“十五年来,凫晨在月宫视我无物,可你为什么你一来,他就如此费尽心思?”
原来,是这样……十五年来,凫晨守护的是这个人么?
阿婧低头,许久,忽然间抬头,看着拜月教主微微笑了一笑——那样的笑容在她冷素的脸颊上盛开,让自恃容色的明河都看的呆了一下。
在一呆的刹间,手中的光芒忽然如同流星一般从阿靖的袖中流出、划破空气!
拜月教主脱口的惊呼还未发出,钗子已经划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肤,切出一丝鲜红的血迹——她的惊叫停顿在喉里,然后迅疾如闪电的钗子也毫厘不差的凝住。
血魔的女儿,雪羽楼的女领主,这个带着冰弦的女子是这般传奇的人物,她行事的决断和冷厉,也是名播整个中原武林。
原来,传言非虚。
“带我下山!”因为被封住元神,她这样大动作的作法,有些吃力,在钗子刺入巧儿咽喉的时候,另一只手却下意识抚住自己的心。
她的反噬,还没化解。
“不愧是名出江湖的婧姑娘啊,被封住元神还能恢复如此……但你别忘了,凫晨还没有化解你的反噬之力,过多动用内力,你还是走不了。”
说着说着,巧儿便推开阿婧刺入她咽喉的手,阿婧像失去重力一般,竟有些站不稳。
“你想下山,我其实可以帮你!”
“你会有这么好心。”阿婧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想看看巧儿究竟能怎么说。
“我给你月宫下密道的地图,只希望你离开苗疆,再也不要出现在这!”言辞狠毒,巧儿的意思,就是不想让阿婧再打扰她的生活。
但她却不知道,阿婧的身份,就是她的救赎。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的地图是真是假?”毕竟当初拜月教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现在被困于此,又怎可轻易相信。
“就当是,我对沈绛的执念吧……当初我答应他,会求凫晨放了他母亲,可辗转这么多年,我还是无能为力,我答应他的事,一直没有兑现。如今放你走,放了他的妻子,我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说起沈绛,阿婧的心里,却总不是滋味,她青春岁月的执念,还不是被一厢情愿给埋葬了。
眼前这个个人,或许跟自己一样,都是爱情与利益的棋子罢了。
都是可怜人。
“这里有我,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多谢!”
看着白衣女子憔悴的神色,巧儿仿佛想说什么,终究没能说出来。
她的青梅时光,她的年少岁月,她初恋的感情,都是沈绛的陪伴,可她什么都没有,没有紫薇凤星加持,不能执掌冰弦,为了让沈绛完成心愿,自己也只能离开,就此远归。
看到沈绛娶了别的女人,她虽然恨,但毕竟是沈绛的选择,她不得干涉。
现在,她好好的在月宫,与凫晨有了新的开始,她不得再叫人干涉了。
虽然安梓若等人不愿意,但是巧儿仍然带着阿婧去了圣湖,湖面上,虽然映着日光,却不知为何没有很强的光线反射而出,似乎大部分日光、投注到水面后都被无形的力量吸走了。
虽然水面上微风徐来,红莲如火般开遍,阿靖不知觉的却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
——好诡异……好诡异的感觉。
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冥冥中看着自己,诡秘怨毒。
沈绛的母亲……就是沉在了这片湖水之下么?
也就是为了湖水之下的累累白骨,才会有今天的拜月教进逼月宫、自己才会和凫晨重逢吧?终归说起来,这片湖水就是一切的缘起……这里仿佛有说不出的邪异力量,似乎所有的人,都会归于这一片看不到底的碧蓝中。
“你走吧,别靠近圣湖,其中的怨灵阴毒会吞噬你的。”
阿婧相信了,殊不知更加的危机咋等待着她——
雪庐之外的境地,什澈一直在此处徘徊,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进去,那里毕竟是教中禁地,可凫晨祭司每每去到此处都神情疑举,不得不让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担忧啊。
“萧晗筝已死,按理来说青引咒应该不攻自破,可看小媚现在这般样子,青引咒之力应该还是存在的……”
“破出青引咒,她那一身武功,恐怕就废了!”
“若无此法,她就会一直在萧晗筝的骗局中。”
一直身处骗局,她便一直不愿意加入拜月教,萧晗筝对于息执的执念,还是报应在他女儿身上了。
“绮真……教主?”凫晨跟绮真正在谈论着阿婧的事情,未曾听见外面有人推门而进,谁曾想,竟这样被人看破。
十五年前,血月之劫当日,绮真教主用自己毕生之力缓解了血月的来临,同样的她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一身术法之力尽毁,息家也就此灭亡,紫薇凤星不知何处,错落的星轨不得不让她消亡。
而就是当初,凫晨以教主抵挡血月之劫为由,称绮真教主往归明河了!
谁想到这么久了,竟藏在此处?
“教主原来……属下,拜见教主!”拜月教徒对于拜月教的最高信仰,从不会因为任何被打败。
“当初抵挡血月之劫,气数已尽,若不退位,恐怕就不能活到今日了……想不到,竟被你找来这里了。”
“如今拜月教存在危急存亡之际,还请教主能够重新出山。”
绮真冷笑,其实出山与不出山,有些事情也回不到从前了,她也不再是从前的绮真教主了。现在的她,犹如鬼魅一般的存在,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永远都沉浸在复活息执的魇梦当中,行尸走肉一般。
“出山如何?不出山又如何?有很多事情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了。”
“可你是月神血脉,月氏一族的流传——”
月氏一族,拜月教流传月神血脉至今,很少有外人坐上教主之位了,但是没有月氏血脉,拜月教的天劫终究是无所破解。
那是月神留下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