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早已日落，清冷的院落里没有点灯，屋内倒是灯火通明。

　　副手撇嘴道：“连装了什么东西都不告诉我们，叫兄弟们出生入死。多拿真的在乎丢了几口箱子？为什么不赶紧派人去找？”

　　肆无忌惮的欢愉声音从缝隙传出来，嘉扬有了置身梦境的错觉。

　　倘若西泽二王子还有半点心思放在“大业”上，早该派人出马寻找丢失的箱子，而不是心情大好地在风临城春色中醉生梦死。

　　二王子多拿的好色无耻在西泽人人尽知，玩够了野蛮泼辣的西泽女人，对风临城娇弱柔美的小个子女子产生浓厚兴趣。明明身为西泽王子，一点该有的模样都没有，单从院子里散落的衣物和传来的笑语声判断，屋子里人数不少。嘉扬忍着冲鼻的脂粉味道和传来的欢愉淫笑，默然站在庭院，耐心等着多拿，银子能取走一两是一两，如果现在离开了，就一两都拿不到。

　　副手继续在耳边叨叨不绝，嘉扬听了个大概，好像在讲多拿今日逛青楼的遭遇：高贵的西泽二王子似乎看上个歌女却没能得手，不知怎么还被人痛打了一顿，所以气儿十分不顺，捞回十多个青楼女子寻欢作乐。沙漠狼选在这时候上门讨银子，可真是撞枪口上了。

　　嘉扬半点反应都没有。这一刻，周围的所有声音全是跟他不相干的。屋子里面有多吵闹，副手有多能埋怨，他的心里就有多平静。连日连夜赶路的饥渴和疲惫，路遇匪人的凶险，顽劣石猴偷走两口箱子，神秘生物吞噬掉同伴，与旭小姐再会，偷渡进城，遭到多拿手下人的羞辱，这一切，都不会让他的心情泛起一丝波纹。

　　嘉扬在心里数着银子的数量，抚在新月弯刀上的手仿佛触到了银子的质感。

　　一锭，两锭，三锭，四锭……

　　他在自我催眠。唯一能阻止自己直接拔刀杀进屋里的唯一办法，大概就是把意识抽离身体，最快最便捷的途径就是找到个分心之物，比如数银子。

　　狼头领就这样一锭锭数着，不合时宜地出了神。

　　在数到四十六锭的时候，面前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个白衣似雪的身影。嘉扬原本低着头没有看见，故而首先映入视线的自然只有一丝尘埃的白色裙角，顺着倾泻而下的白衣裙向上看去，一直到看见衣衫整齐的女子那恬静的面孔。他的脑袋一炸，惊诧叫道：“旭……旭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旭小姐手中捏着一枚棋子，从多拿弥漫着春色的喧嚣内室缓步走出来。她的头发如同未出嫁的少女一样披散着，那面容不着一丝世俗烟火，不带一点表情。移步而出的这一小段路，似双脚离地飘忽而至，她的整个人是静止的，宛若一尊雕像，身形模糊的边界却似乎融入了周围的空气。

　　这怎么可能？刚在城门遇到旭小姐，分别之后，她不是送百戏团去了？送完了难道不该直接回府吗？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跟多拿一起了？她不是已经嫁给君安御官为妻了吗？为什么会跟众多歌女舞女一样在多拿屋里？

　　“旭小姐你为什么……”嘉扬的脑袋快要爆炸，瞪眼看着他身后半掩的门，里头的光景一清二楚，他只觉得心脏被大锤轮击，扭曲着嘴角不知该如何把话问出口。她若是开口求助，或是流露出半分委屈的表情，他都会不假思索灭了多拿那厮。

　　白衣人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嘉扬一个恍惚，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旭小姐。

　　两人明明站在开阔的院中，感觉却像是锁在了某一件狭小的密室里。一边是嘉扬脑袋里一连串轰炸的疑问，一边是鬼魅一般飘飘前行的白衣女子步步逼近，气氛在沉默中诡异地发酵。细看过去，这白衣女子的身形容貌与旭小姐别无二致，可她的眼睛根本就是木头刻的，展露不出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更别说旭小姐那一双温情的眼眸，她是没有的。再仔细看几眼，白衣女子的面孔似乎有着细微的扭曲，发生了变化：柔软的线条变得刚毅，好像成了一张男人的面孔！嘉扬一愣，连眨数下眼睛，揉上半天，白衣人好像又变回了女子，却已经不是旭小姐的模样。

　　“不对，你不是旭小姐。”一股寒流涌上嘉扬的心头。

　　狼头领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脊背毛骨悚然，他立刻拔出了新月弯刀。要对战的敌人前所未有的强大，从来不曾畏惧的狼头领心中阴云不散。

　　他撕牙冷笑，新月弯刀泛出蓝光，这是能割开一切东西的锋利，可心里竟然在瑟瑟发抖。

　　“白鬼，你还敢来。”

　　面对命中宿敌，这是第几次了？

　　即便逃到大漠，当上自由自在奔驰着的群狼的首领，走上了只为钱做事、不跟随任何主人的道路，白衣鬼人还是如影随形，在他本以为永远挣脱纠缠的时候，挑选了最没有想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他的面前。

　　更叫他不能容忍的，白鬼居然扮成旭小姐模样，又一次跟她扯上关系。

　　狼头领咬紧牙关，向甩不走的鬼魅冷笑一声：“一别数年啊，想不到在风临城又见面了。”

　　白衣鬼魅没有言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悲悯的眼神每每出现，就意味着预言中的结果即将发生，而嘉扬早已经受够了。

　　“别想我再替你杀人！”嘉扬低吼。

　　“哦？”白衣鬼魅再一次缓缓抬起右手，再一次摊开手掌，手中仍旧握着一枚棋子。嘉扬看了清楚，显露出来的是七角银质棋子的正面。

　　在嘉扬的记忆中响起四重叠奏的同时，白衣鬼魅开口，与记忆里的四次预言只字不差：“你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干什么。”

　　嘉扬驳斥：“我当然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不需要你来告诉。快散去吧，这一回，别想逼我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