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告别(5)
“我现在在想的,是百虺入城的时候,如何保住风临城平安。您在想什么呢?全城人的性命,难道都比不过家人重要?”这个问题,向来不好作答。玄宸脱口而出,只因早已没了家人,孑然在世,抛弃并不存在的“亲情”于她而言,容易许多。
“不……不是。”太史老爷羞愧难当,搪塞道,“我是一城之主,风临人的安危当然重要。”玄宸等着下文,太史老爷喉咙干渴、心思混乱,低头不语。
“哈——”
对于太史老爷,她过去真的又是恨、又怕,还夹杂着令她困惑不解又暗中羞耻的忠心耿耿,从今夜开始,她对这个即将失去王冠的老太史,更多是不屑了。
金鱼族上岸,唯一的使命是辅佐风临城主。
或许她要等待下一位城主了。
发间的蜥蜴合上了眼,腮帮一鼓一鼓。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玄宸推开星象仪,后退一步,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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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的乱石山凄风苦雨。鱼头果树下闪现着一个个鬼影。红衣女鬼割开树皮,手捧淌出来的鲜血以为醇酒,畅饮不停。
只听她先是咬牙切齿:“初来风临,我们身为金乌神坐下金鱼族使者,再入风临,倒成了百虺入城呐。”紧接着抬手摇动着挂满鱼头果的树枝,鬼怪的声音笑了个乱颤——“不过你们听见了没有?金乌神还说,太史本家要死三人。死得好!哈哈——哈哈——得西极渊助力,不要马车,我们直接进城吧!管他是人是鬼,进风临城去,放一杯太史的血,进城去狂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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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成串的咳嗽声一浪高过一浪,颇有停不下来之势。太史老爷忽觉胸闷气短,马上就要晕死过去。全身好像浸泡在了冰凉的水中,水一点点升高,一点点淹没他的身体,积压他的心肺,让他更加喘不上来气。
“玄……宸……玄宸……救我……”
黑衣女子不曾靠近,隔空牵线,在距离太史老爷五步之遥的位置,抬起右手,用小指下方多出来的第六根“魔指”从太史老爷脖颈中捏出一只人眼不可见的蠹虫。
细长的指甲将伏在太史老爷身上潜入星辰塔的魔虫掐个粉碎,指缝间冒出一缕青烟。
“唔……”太史老爷这才舒缓过来气息,呼吸道瞬间畅通。
“是魔物吗?”身为凡人,自然不能看到,他心有余悸。
玄宸仔细打量着青烟的形状、闻到土腥气和鱼腥味,辨认出来源头,果然如同所料:“乱石山的法术越来越厉害了,先是闯入了我的旌旗阵,现在能附着在你身上登塔,居然不让我察觉到。这是要监视我们吗?我们刚才说的话,恐怕她都听到了。”
太史老爷打了个寒战:“是我从池塘边粘上的东西吗,怪不得一路走来,总觉得后背很冰很疼,浑身无力。”说罢又将刚才差点走入水塘魔障又幸而逃生的经过跟异人女子再说一遍,这一回讲述似乎添加了不少情愫,大约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穿了一辈子的铁甲终究有所松懈。
玄宸静静地听着,让他一遍遍重复着往事去,好似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空气十分冰冷。
“如果我死了,怎么办?”太史老爷忽然问道,紧接着为自己荒谬的问题发笑——自己到底想要问什么呢?人死了怎么办?死了就是死了,不管升天还是入地,反正都死了,还用“怎么办”?
毫不思索的玄宸接答:“我会寻找下一位城主。”
老人一怔,复杂地看着她。话虽残忍,但十分坦率。他已经习惯了异女在身边占卜辅佐,只觉得一切来得理所当然,如今到了生死离别之际,才发现所谓的顺其自然,不过是他忽视了扣留玄宸、逼她占卜所使用的残忍且强硬的手腕罢了。
那边的玄宸还在说:“……辅佐风临城主,是我身为金乌使女的使命。你不在了,风临城还会有新城主。”
“我就要不在啦——”太史老爷在塔顶转了一圈,没找到想要的物件,才记起来玄宸屋中从不摆放镜子,自己一头灰色乱发无法打理,手持发冠,不由感叹道:“不知吾面相尚余万分之一乎?玄宸,你还记得我十年前的模样?”
玄宸默而不答。
“没关系,你可以说。”
“十年前你的头发还是黑的。”她道。
天空中似乎已经没有光芒了,太史老爷笑一声,道:“这些年劳心费力,整日担惊受怕,灯尽油枯了。”
黑衣女子不近不远地站着,极少言语,仿佛早已不在。
声音宛若沉海之石,杳无音讯。苍老的风临城主乍然感到身边空荡荡,方才意识到如何自私而无情地推开了最后一位愿施以援手之人,恐惧和无助袭遍全身。
“……玄宸,她要来索命了,这回不仅是我,太史一族,就连风临城也跟着遭殃。你——有办法制止吗?”
玄宸低下了头,手指划过星象仪,将星轨拨上正道,并非为了占卜,纯粹在摆弄,金乌冠下那长长的头发倾泻直下:“你在十年前早已背叛了金乌神的指示。做决定的是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因有果。”
“不,绝对不是!我并非不敬神。我知太史族与金乌神有契约,继位之前必得神灵指示,出海请神降临。我的父亲、祖父、先代历代长辈,全都如此。可为什么偏偏到了我,就得不到任何暗示,也见不到任何金乌神的影子?都说后院那老鸟是父亲请来的金乌,玄宸,你也见到了,就是它吗?为何垂垂老矣,不显任何神迹?我心中时常怀疑,金乌莫非真的只是个传说,太史祖祖辈辈用一只大鸟用来维系民心?这般做戏,不如励精图治,给风临城切实的繁荣和平!如果神灵真的存在,你来告诉我,他为何迟迟不肯降临!按照太史族手札记录推算,金乌神早就该现身!现在呢?”太史老爷高声驳斥,面色通红,一口气道出多年来的苦楚、疑虑与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