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雾布阵隔绝一切气息的深洞里,饕餮好不容易用少年身体缓缓站起,却在下一刻,重回鬼子。
低头看看鼓胀凸出的滚圆肚子,再伸手摸摸只有鬼婴半拳粗的细脖颈,他气得很想踹出一脚。
但想到此举会让身体失去平衡而摔倒,又忍下心中烦躁。
满地鸡毛的鸡群旁,终于吃饱的鬼母抬手擦擦嘴角血渍:“生孩子都没那么快,我儿慢慢来,别急。”
饕餮:“……”
横瞪鬼母一眼,他坐到地上。
鬼母见他直着眼睛呆呆发愣,不由走过去摸摸儿子大脑袋,轻轻叹息:“娘亲没啥本事,但我儿若有需要为娘的地方,即便是死,为娘也愿意。”
饕餮微微皱了皱眉,还是抬臂拂开她的手:“没有让我恢复真身的好办法,死了更没用!”
“……”鬼母低下头,揪搓衣角,“我……是为娘没用……”
“那就少说两句,”饕餮将身子往后一仰,靠躺在少年躯体上,自语般道,“按照他的说法,人界修仙者众多,且出了不少天才少年隐藏在各大隐世修仙派,若无流风国长公主百里钊的庇护,我在此地待不了太久就会被发现。”
鬼母沉默。
她既不了解人界,也没有和酆都山鬼村之外的任何人鬼接触过,更没有解决目前困境的应对之策。
“娘亲没用……”鬼母揉揉鼻子,又揉眼睛,“但那黑雾……”
她迟疑着放下手,看向鬼子,“儿啊,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你?欠下的这份情,以后咱们能不能还得起?他若要咱给不了的东西,那、那……”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饕餮淡淡道,随即抬起头,目光直视想叫又不敢叫、畏畏缩缩挤成一团的家畜群,“怕什么,投胎成这玩意儿,就是挨宰被吃的命。”
鬼母立即明白,儿子又饿了。
她连忙跑过去抓起一只鸡,正要用嘴咬开鸡脖子放血给儿子喝,却被饕餮制止,并嫌弃道:“拿过来。”
鬼母默默递给他。
饕餮接过浑身发抖的活鸡,和发直不敢动的鸡眼对视:“能进本尊的口,是你的福气。”
活鸡呆愣一会儿,扯着脖子勾着头“咯”地低叫半声。
饕餮拼命强忍吞食欲望,直忍得细棍儿般的胳膊都在抖,才一口咬向鸡脖,吸血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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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不宣身穿黑衣,头戴黑纱帷帽,身后跟着同款傅常升,两人师徒般检查阵法山庄附近的村民病症,只不过,一个是真检查,一个是装模作样,不断偷看斜瞟,一会儿把脉,一会儿按皮肤,学动作。
到周不宣执笔写方子时,他才凑到跟前儿,撩开帽纱低声道:“师父啊,这到底是什么病?”
“人体缺乏维生素B1引起的脚气病,”周不宣一手半掀黑纱,一手蘸墨写下防己、细辛、防风、犀角、蓖麻叶等方子内容,“说你也不懂。”
“……”傅常升也不生气,继续道,“可是不宣,咱们不是昼夜兼行、寻找饕餮踪迹的吗?怎又看起病来了?”
周不宣抬头看眼站在远处树下的夜循谦、郦新桐老夫妻俩,声音里带着咬牙意味:“叫师父!”
“哦哦,师父,”傅常升连忙改口,“那师父,你是不是怕他们?”
周不宣:“……”
抬手照他头上轻拍一巴掌:“谁怕谁?”
“他们怕你,他们怕你,”面相三十多岁、实际已几百高龄的老小孩乖巧讨好,“你是九泉夺魂,阴爪鬼医,自然是他们怕你!”
“所以要么喊妹妹,要么喊师父,别再叫我名字,”周不宣低声警告,“再出错,就把你送回去!”
“不不不,不会了不会了!”灯笼烛光下,傅常升双手齐摆,音带惊恐,“我不要一个人待在那里!”
周不宣被逗笑,伸指隔纱弹了下他脑门:“装得越来越像了。”
弹得轻,不疼,傅常升半蹲着趴在木桌上,下巴撑臂笑出白牙。
周不宣写好方子,搁下毛笔,正要像往常那般起身飘然离去,却突然想到什么,竟顿住脚步,出声说道:“夜庄主,庄主夫人!”
夜循谦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立即走过来抱拳道:“鬼医请吩咐!”
“在下写得很详细,照方用药即可,”周不宣将方子递给夜循谦,“但小病好医,大病却难治。”
郦新桐惊道:“还有大病?”
周不宣看眼明明一生富贵,却很少穿金戴银、珠翠罗绮的妇人,摇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和:“二位,请借一步说话。”
夫妻俩立即跟在她身后,走到远离佃户村民的僻静之地。
夜循谦知道她有话要说,且和村民病情无关,便主动开口:“鬼医仁心厚德,和不愿锦衣夜行之人恰恰相反,不仅夜里行医,还遮盖严实,乃真正不为名,不为利,我们夜、郦两家佩服已久,今日若有我等效劳之处,还请不吝相告。”
“二位重义轻财,贵德贱利,在下也早有所耳闻,今日能遇上,便是天赐缘分,如此,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周不宣转身道,“被远古诸神合力封印的凶兽饕餮,在冥界饿鬼道费心筹谋几百万年,终于借鬼子之身逃离冥府,且很可能来人界流风国休养,并用邪术换出真身,你们可知此事?”
夜循谦稍作犹豫,便点点头:“实不相瞒,当今郕王乃内子亲侄。”
“你既坦诚,那我也直言无隐,”周不宣摘下帷帽,“在下乃当今长公主麾下谋士,周不宣。”
夫妻二人愣了愣,郦新桐惊呼:“邪魔利用琼雨十万军攻打流风却战败那日……原来是您?”
“是我,”周不宣轻轻颔首,“陪在蛊族圣女身边的白衣,就是我。”
蛊族圣女乃当今长公主的秘密,既然百里音尘知晓,夜、郦两家重要人物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但人称九泉夺魂的阴爪鬼医就在百里钊麾下效力的事,却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别说这等机密,即便是阴爪鬼医的性别,都有许多人搞不清。
以老百姓的正常思维来想,敢在夜里单身独行的侠医,且有如此阴森森的外号,那肯定是男的。
谁能想到是女的呢?
且还如此年轻的女子。
周不宣的身份在外界,一直如同一个不存在的谜。
除了帝王和被困在四峰训练营、无法踏出半步的文教武师,谁都不知长公主身边有这么个人。
双重身份阴爪鬼医,更是只有百里钊和傅常升才知晓的秘密。
夜循谦暗暗叹口气。
对方深藏这么久,却突然开口告诉他夫妻二人,可能不是好事。
显然,郦新桐在极度震惊之后,也想到了这点:“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凶兽乃天界之物,非人力可匹敌,若不趁他虚弱之时提前扼杀,待他找到办法恢复真身,整个人界都将面临灭顶之灾,无一人可幸免,”周不宣道,“二位乃阵法大师,能力不俗,当加入我们,与佛门高僧、隐世修仙派,以及武林各路俊雄豪杰一起灰线蛇踪、蛛丝马迹,找到后斩祸断源,抽钉拔楔。”
“鬼~~周姑娘,”改口之后方觉自己断句断得不是时候,郦新桐很歉意地笑了笑,“老实说,知道这件事时,我们也想众志成城,微出一份薄力。可有些事,不是有心就能办好办到的。阵法不比千年佛门万年道教那些神通术法,若无丝毫线索,我们真的没有千里寻踪的本事。”
周不宣闻言,看向黑暗远处,许久,才轻轻叹口气,低声道:“若你们自己都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又何必留在这里帮你们呢……”
女子的声音里满是失望与伤感,夜循谦惭愧道:“周姑娘,不是我们想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实在是志大才疏,能力不足,若……”
“若个屁!”傅常升直眉瞪眼打断他,“我们不宣为帮那只凶老虎,帮你们人界强大,每天都耗尽心力。你们呢?你们就坐等吃喝,看别人把你们想要的送你们手上!我告诉你,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儿!”
他一把拉住周不宣,气哼哼道,“不宣我们走,以后再也不要管他们!”
虽然自己说的都是事实,但郦新桐还是被骂得不好意思,正要挽留,却见一红衣青年骑着马冒冒失失冲过来,便顾不上再说话,直接用力狠推二人一把,又拽着夜循谦疾步往后退。
周不宣不瞎不聋,武功也不低,不正常的马蹄声往这边奔来时,她便已做好准备。郦新桐不顾自己、先推她一把避险的行为,让她心里的不快冲淡几分,有些暖。
红衣青年显然没想到大半夜的村庄小路上还有人,不由惨叫:“怎么往僻静野地里跑还能遇上人啊!”
郦新桐听着声音有点耳熟,定晴一看,面容又有点眼熟。
回想片刻,才双目陡然圆睁:“傻小子?”
说着,人便追了上去,“傻小子!傻小子快停下!”
“他的马被人动了手脚,”周不宣一眼看出问题,“快去帮忙!”
傅常升和夜循谦箭一般同时冲向黑色马匹。
黑马很快被三大高手制住,昱晴川一屁股坐地上,拍着胸脯惊魂未定:“我的妈,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郦新桐很是无语:“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是傻不愣登被人算计?”
“我也不想啊姐姐!”昱晴川委屈得恨不得放声大哭,“银两被人偷精光,吃饭没钱给,想赚钱还债,又碰上一帮卖药的缺德鬼,他们药铺想清点柜面和库房货物,却嫌累人,便想出聘人招新的法子,待新雇员把药材进柜进库日期和数量全部核对好,累得腰酸背痛,两条腿都僵了,才说雇员这不好,那不行,不但赶人,还不想给钱……”
气愤至极、忍着没动手的昱晴川偷了匹黑马,想把马匹卖掉给饭庄抵债,未曾想打马出院时,竟不幸被发现,呼呼喝喝中,不知谁从后面偷袭,甩出一排暗针。
感觉不对,他立即趴下,紧贴马背,然而,要害虽被躲过,自己小腿和马的屁股却中了招。
忍痛打马往前跑,原本就已迷路的路痴更加迷茫。
反正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又怕马匹冲撞人,便干脆扯动缰绳,一头扎向通往田野村庄的小土路。
哪晓得……
郦新桐听乐了,轻轻揪扯他耳朵:“傻小子是不是逢人就喊姐姐?嗯?好好看看我的脸,认识不?”
没有灯笼火烛,昱晴川仰着头,借淡淡月光仔细瞅了瞅,才惊呼:“姨婆?”
郦新桐:“……”
姨姨就姨姨,婆婆就婆婆,姨婆是什么鬼?这他妈什么称呼?
昱晴川还在叫:“上次一别就是……几年了?”
郦新桐:“……”
“哎,反正好久了,”昱晴川抓住她的手,自接自话,“我好想暮黎,好想崽崽儿,多少天~~不是,多少年没见他们了,呜呜!”
郦新桐:“……”
你特么抱着我,哭着说想我儿媳妇,我到底是替自己打死你,还是替儿子打死你?
“好想宝宝,真的好想宝宝,而且,”昱晴川眼泪汪汪,“姨婆,我腿好疼!”
郦新桐:“……”
“原来是腿疼,”她轻嗛一声,“还以为想宝宝想的呢!”
“既想宝宝,也腿疼,”昱晴川用手背擦了下眼睛,“不知道暗器有没有毒。”
夜循谦看着二人互动,早就忍不住勾起嘴角,此时便道:“先帮他看伤。”
郦新桐蹲身将他伤腿放到自己膝上,却未动手拔针,扭头道:“周姑娘,能不能请您屈尊瞧一瞧?”
戴上帷帽、手提灯笼慢腾腾走过来的周不宣上前几步,拔下约有食指那么长的两根细针:“无毒。”
“我想也是,有毒的话,这孩子活不到这里,”郦新桐按了按针孔周围的皮肤,“不过,虽说只重衣衫不重人的商贾很少害命,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得跟周姑娘确认,免得中了什么慢性毒,我们却瞧不出。时间就是性命,耽搁了,便~~”
周不宣突然道:“等等!”
“难道被我说中了?”郦新桐又惊又急,“针上真的浸有慢性毒?”
“针上无毒,但这针……”周不宣盯着被捏在食指和大拇指指腹间的两根金色细针,“有魔气?”
郦新桐正听得莫名其妙,却见她转身看向帮忙止马的另一个黑衣帷帽人,还问道:“你确定?”
傅常升点头:“确定,且……”
他抬眸扫视周围,“我能感觉到,那人就在附近。”
周不宣一惊,立即盯向黑暗无人之地,全身戒备:“谁?出来!”
魔气二字让夜循谦、郦新桐紧张不已,两人如同感受到危机炸开满身利刺的刺猬,背靠背警惕环顾,顺便将昱晴川护在视野范围内的腿边,以防发生变故及时相救。
自从被妘堡主亲自送出妘家堡、二公子妘百草又一路护送回山后,昱晴川便继续在江湖闯荡,听说了不少江湖或国家大事。
比如流风、通漾、琼雨、紫电四国,新出了四匹绝世良驹,分别取名为追风、逐电、绝尘、灭影,被不少权贵和武林人垂涎惦记……
比如九泉夺魂、阴爪鬼医竟在人死五天五夜后,探鼻息,触体温,取针直刺百会穴,几下就把人扎醒。
死人复活后,她又在其两胁下热敷,于是,苏醒之人坐了起来。
再经过几天调补,险些被埋土中、长眠地下的年轻男子,竟奇迹般恢复成从前生龙活虎的模样!
因为这次诊治时间长,阴爪鬼医被辨出是女子,且是纤手皓腕的年轻女子。
获救男子痴迷于她,哪怕没见到真容,也执意以身相许。
即便男子没敢使用房无内助、中馈乏人等求娶之词,阴爪鬼医也绝不接受这种报答方式,被缠得不耐烦之际,竟一掌将其劈晕……
比如前往狮蝎兽复活之地的探险之人,无一生还……
比如当年参与帝都城外巨颇湖埋伏战的幸存者,终于开口讲述一红一白、两只神兽的空中恶斗……
比如邪魔修炼者杀人夺丹,被蛊族圣女带着神秘人,联合八大仙门寻踪觅迹诛杀殆尽,还寻到教主老巢,一场正邪之战打得极其惨烈……
当然,最后这个,是师父告诉他的。
所以听到众人对话时,他惊慌片刻后,便冷静下来。
忍着疼痛站起身,他取出兵器焰齿环紧握手中,与郦新桐夫妻二人立成更安全的互助三角形。
郦新桐低声道:“傻小子别怕,那针上虽有魔气,附着量却多不了,待危机过去,咱们请阴爪鬼医帮你诊治。”
昱晴川点点头,还未意识到阴爪鬼医就在眼前。
一团黑雾缓缓拉长,以薄淡之态缓缓朝周不宣靠近,悄无声息。
夜有淡雾,既不起眼,也不引人注目,待傅常升察觉时,周不宣已被黑雾缠绕,无法发声地静静拖走。
面朝这边的昱晴川首先看到诡异一幕:姨婆口中的周姑娘身体后倾,一边被无形力量拖得双脚离地,一边用手拼命掰扯束她颈项的那圈黑雾,好像快要喘不过气。
昱晴川发出惊叫。
同一时刻,傅常升已疾速转身,朝周不宣扑去:“丫头!”
黑雾似乎忌惮他,不愿和他正面交锋,直接加快速度,带周不宣飞离。
傅常升、夜循谦等四人拼力猛追。
昱晴川的小腿越来越疼,无法跟上,郦新桐让他待在原地不要动,便继续追过去。
“傅、哥……”周不宣感觉快要窒息之时,束缚她的黑雾稍稍放松一丝,容她喘口气,“傅哥救我!”
她连忙借机喊出一句。
“丫头!”傅常升目眦欲裂,“该死的,邪魔快快放开她!若敢让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周不宣的身体微微滞了一下,却又接着继续跑,只不过,有个难辨雌雄的动听声音从周不宣头顶后侧传来:“别追了,只要我想,你们便追不到。告诉百里钊,想救人,独自去紫螺树下,我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