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晴空万里。
因前一晚倾盆如注的大雨和雷暴，总部讲师搭乘的航班在延误了八个多小时后，在飞抵西梁上空盘旋多圈始终无法落地，只得又飞回了原地。陈伊万所在公司的人资便请示了领导，早早结束了当天的固定培训课程。
同事们渐次离开了会议室，陈伊万起身向着玻璃幕墙的窗外望去。碧蓝的天通透而高远，让空气显得格外洁净，一扫了多日的酷暑。这让她分外想念起李梓和他所在的那个梁远小镇，哪怕只是彼此相依着静静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也都是美好的。想至此，飞快收了电脑，背起小包，陈伊万直奔去了西梁火车站。
这个周六的火车厢内相较往常显得有些满。陈伊万挪动了几节车厢，才寻到了一个空位置坐了下来。田野间的玉米青苗长高了不少，河塘边忙碌捕鱼的人们无暇眺看穿行在田野间的绿皮火车。
陈伊万并没有给李梓打电话或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前往了小镇，她一心想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一路上，陈伊万揣着小鹿蹦跳的喜悦，迈着十分轻快的脚步出了小镇车站，顺利搭上穿梭中巴到了厂区，很快便进了李梓宿舍楼的走廊。转弯间一抬头，却看到有个身材苗条的女孩拉着一个白色的小行李箱，正似乎站在李梓宿舍门口，仅几秒后便一晃，那女孩拖了行李走了进去。
陈伊万有些楞神，收住了脚步，渐渐凝固了刚才一路而来的欢喜。
看那女孩的身形似乎很是眼熟。陈伊万下意识摇了摇头默道：“怎么会呢？看花眼了吧……也许那女孩是进了李梓隔壁的那间宿舍……”一边慌乱着，一边下意识紧走几步向着李梓宿舍门口而去。
李梓自然是不知道陈伊万今天会来。在员工食堂里按部就班用过了午餐，他便回宿舍看书了。舍友约了其他同事到小镇上恍悠去了，手里虽然举着书本，可李梓的心思却默想着和陈伊万的未来。
“当当……”李梓忽听有人敲击着宿舍的门框，便将投去窗外的目光收了，扭身望向了门口道：“请进。”
可回头的一瞬间，李梓楞住了。他看到敞开的宿舍门口正站着一个拉着白色行李箱的女孩。那女孩略显修长的身材，如墨的披肩长发极为顺滑地散在身后，上身穿着一件纯白色的T恤，半掖在浅蓝色的牛仔裤里，脚上是一双白得泛光的高帮休闲运动鞋。
“唐欣？”李梓显然吃惊不小。缓了片刻，蹙了眉头惊讶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果然是你的宿舍……”唐欣明显舒缓了神情道：“找你我可是费了些周折呢。”
“呃……”李梓显然仍在某种震惊之中。
却听唐欣声音略有些委屈道：“还好，终于是顺利找到了。”
李梓起身向前迎了几步，却不由向着唐欣身后瞟去一眼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唐欣拉着小巧的箱子一边迈步进了宿舍，一边开朗道：“我怎么不能来了？”说着，又簇了浅笑道：“话说你这里可是真不好找，我乘了飞机，又坐了火车，再搭了辆极破的黑车才找到这里的……”言语间尽是在寻求李梓的某种安慰。
“呃……”李梓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应答。却一转念不由得想到了每次前来的陈伊万，她也是这般坐着公交车先到了西梁的火车站，又搭上火车到了小镇，再与自己常常乘了破旧不安的黑车才到了自己的宿舍。想至此，心头不免感到一阵心疼暗道：“哎，当初不要着急就好了，应该再选个距离西梁更近的地方……”
“李梓，你怎么不说话了？”唐欣见李梓没有回应，便将身旁那个白色漆皮的小行李箱放置在门边，准备随手掩上身后大敞开的宿舍门。
“不用关。”李梓急忙道。
“你平常都不用关宿舍门吗？”唐欣回头再望来望身后空无一人的门口，不解着问道。
“嗯。”李梓嘴中轻应了一声，随后将舍友桌前的椅子拉至了宿舍正中央，客气道：“你找我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唐欣面色拂过预料之中却又意料之外的委屈，心中忍了忍道：“李梓，你看我大老远跑来这里，也不问问我的情况吗？”
李梓微微怔了怔，示意了那把椅子缓缓道：“老同学，那请坐吧。”
“什么老同学！”唐欣被李梓这些听起来很没有情感的话语堵住了，脸上刚刚急急走来的粉，因为生气转成了桃粉色。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彼此沉默几秒过后，李梓转身从书架上找了一个纸杯，又从书桌一角的斗柜里取出一包茶叶来。添了茶又倒上暖水瓶中滚烫的开水，套了一个空纸杯递至她的面前道：“小心烫。你……是来西梁出差？”
唐欣听到李梓的语气间略有些了温度，便接过了递来的水杯，重又抬了嘴角的微笑道：“也是，也不是。”
李梓则默默坐回了自己的椅子，望向了唐欣，也不自觉地掠过她的身侧望向了宿舍门口处。
“你在这里怎么样呀？”唐欣捧着纸杯，抬了眼仔细环顾着李梓宿舍一圈，轻声道。
“我挺好的。”不等唐欣话音落地，李梓平静答道。
“真的吗？”唐欣望着这间半旧不新的传统员工宿舍，用一只手习惯性地将一侧长发别去了耳后，继续道：“我觉得你在这里待不长的，这么偏僻的小镇不适合你这学霸。”
李梓沉默着顿了顿，似乎明白了唐欣此番前来的意图，便挑了眉道：“怎么不适合？我看这里挺好的。”
唐欣像是没有听到李梓的回应，收了目光，举起纸杯里的茶汤喝下一口。似乎是被烫到了，身体一颤赶忙蹙了额头道：“好烫呀……”
李梓也意识到刚刚递上的那杯水的确是滚烫，那是午饭后去开水间刚打回来的沸水，本想站起身问候些什么，却看到唐欣也并没有其他不适便又收住了。
唐欣见李梓身体连挪动一下都没有，只得将那有些烫手的纸杯搁在一旁李梓舍友的书桌上，沉吟片刻道：“看起来我这是自找的……”
李梓也不应答，眼神再次飞过唐欣的额头望向了门口处。
见李梓依旧冷冷的，自己烫了嘴也无动于衷，唐欣不免有些灰心，却又强打了精神道：“李梓，那我还是说点正事吧。”
“嗯。”李梓收了眼神复看向唐欣。
“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后来再打你的电话就已经停机了。”
“回到西梁后我换了手机号码。”李梓淡淡道。
“也是……”唐欣不免苦笑道：“怕是在躲避我打给你吧？”
“你想多了。”李梓垂了眼帘更加清冷道。
“但愿吧……”唐欣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一个月前收到了美国的录取通知书，宾大的。虽然很晚才收到了，但结果还算是好的……”
说话间，唐欣的面庞上明显带着愉悦，又道：“你的通知书是不是早拿到了？”
李梓有些惊讶。他原以为大学毕业时自己已经将所有该说的都跟唐欣和盘托出了，如今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却不想她仍然这般执着再次找来，便紧了紧修长的凤目道：“收到了。”
唐欣听了李梓的应答忽觉眼前一亮，忙转过脸兴奋道：“我想也是的。依你的能力本不该在这里的。”
李梓听了唐欣后半句话却感到十分不悦，抬高了声调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里一切都很好。”
唐欣却不理李梓的应答，直奔主题继续问道：“你是哪所大学？你准备何时出发？我跟你一起出发。”
李梓听了却生出厌倦道：“我不去美国。”
“不去！？”
“我不会去美国的。”
“通知书都收到了为何不去？”
“我当时申请美国，是不想母亲太过难以接受我来这个小镇而已。”
“李梓，你……”唐欣感到震惊，强行让自己稳了稳心神继续道：“那你如今拿到了通知信却不去，你母亲就不难接受了？”
“自然是会更难接受的。”
“那还是呀。”唐欣显得有些激动，桃粉的面颊带着急促道：“当初你为了回到西梁，已经不惜放弃保送你们学校的研究生了，现在明明有了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还是不去呢？”
李梓紧了眉头不假思索道：“唐欣，我已经撕了那封通知信。所以，我不会去美国的。”
唐欣震惊得将嘴巴张了再张，半晌苦笑道：“你这是……”猛然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缓缓道：“你是……跟伊万又见面了？”
“嗯。”听到陈伊万的名字，李梓的心中微微波动，下意识泛起浓浓暖意来。
“伊万她也来过这里了？”
李梓点了点头。
“所以，你们……和好了？”唐欣脚下泛起阵阵冷意，却不甘心地一字一顿问道。
“嗯。”
“你就是为了伊万不惜放弃了研究生来到这里，你也是为了她撕了去美国的通知书，对吗？”一抹苦涩结实堵在唐欣胸前，摇了摇头又道：“所以，你真的就不去美国了吗？”
“真的不去了，确实不去了。”李梓紧了嘴角十分肯定道。
唐欣垂了眼帘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该验证些什么。原本跑来这里就如中香港六合彩一般，如今见到李梓不过五分钟便已速战速决地知道了结果，心中顿感冷透了，这一路奔波而来的勇气和辛苦一起涌上心间，结成了霜。
“李梓，你什么都好，只是为何非要对我这样冷酷呢？喜欢你也不是我的错对吗？想跟你一起去美国共同发展，想象着能跟你在一起难道是我的错吗？”
李梓垂了目，面色有些凝重，良久沉沉道：“不是你的错。”
“我跑了一千多公里的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从进门到现在不过五分钟而已，你给过我好脸色看了吗？即便我只是你的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同学，你也不该这样对我吧？”唐欣的声音因激动有些哽咽了。
“我从高中就默默喜欢你，我原想等高考一结束就告诉你的。但到临近高考时，我忽然发现你竟喜欢陈伊万……你知道我多痛苦吗？你是知道的，伊万是我最好的闺蜜了，我们是一起从幼儿园里玩耍长大的挚友。如今我都不敢跟她联络，每次她打电话给我，我都像是想要偷拿她的宝贝一样，可这些难道就都是我的错吗？”
眼泪已漫出了眼眶，在唐欣明亮的眼眸里凝成了一汪潭水。
站在门外一侧的陈伊万像被定住了身体一般。她没能躲得过去，刚才唐欣说的那一字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心如刀扎一般。不知过了多久，默默挪开脚步，陈伊万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李梓有些茫然，眼前这位是与自己同窗了十二年的同学，还是自己最爱的陈伊万的闺蜜。沉吟良久缓缓道：“唐欣，你知道的，我喜欢伊万。无论来这里，还是撕了美国的录取通知信，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难道只能陈伊万喜欢你，我就不能吗？”
“你知道的，两情相悦才能长久的……”
李梓缓缓站起身，从桌上的软抽纸里抽出几张纸巾来，递至了唐欣面前道：“唐欣，你是知道我喜欢陈伊万，你也清楚她同样喜欢我，对吧？”
“那又怎样？我也是苦苦喜欢了你多年，可我为什么总是只能卑微地藏在心里呢？”唐欣用纸巾轻轻拭去眼角滚落的泪珠道。
“唐欣，你看你那么出色，那么要强，如今就要去美国深造了，以后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遇到比我更适合你的人……”
“你别说了，我大老远跑来不是想听这些的……”眼泪止不住地从唐欣的眼角处委屈滑落，用手轻轻擦去又道：“我若是听了你的大道理就能止住了这颗心，我还需要这么远跑来见你吗？”
李梓原地站立了片刻，望着因自己而伤心欲绝的唐欣，转身复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低头思索片刻沉声道：“不要再把这样宝贵的时光浪费在我身上了。这个世界很大，你只是这几年过于关注我了，等你有机会将目光挪去看到更多的人，更大的世界，你就会想通的。”
唐欣听了李梓这番话，心绪早已结成了冰凌，大体已全然对眼前异常冷酷的李梓彻底失望，明白自己这么努力都不过是场徒劳，抬手再擦去脸颊的泪痕道：“你究竟喜欢伊万什么？”
李梓被唐欣突然而至的问题顿住了，与陈伊万的往事一一闪过脑海，从高中开始的很多画面都一一叠在了面前。李梓抬了眼帘再次看向唐欣道：“她需要我的保护。”
“保护？”
“高三班会，你还记得吧？”李梓忽然问道。
“记得……”
“我那时就已经喜欢她了。可我在那个班会上没能为她勇敢站起来澄清，那时伊万她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原是我对不起她的……”
唐欣眼里仍含着泪光不解道：“当时的情形，你只是没有合适的办法澄清。”
“没有什么没办法，这几年我已经想清楚了，是我胆小软弱，是我没能保护她。”
“你这样想的话，你们之间就不是纯粹的爱情呀！”
“纯粹不纯粹我不确定，但我知道这是我和伊万的爱情，我和她的命运在那次班会以后就牢牢注定绑在了一起，是分不开的。”李梓说话间眼中闪过一抹清亮，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呃……”唐欣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角，缓缓问道：“你真的为她要放弃那么多吗？”
“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
“嗯。”李梓拔了背，目光更显出坚定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放弃无关。就像有人选择了前途，选择了高薪会开心，而我选择和伊万在一起会开心是一样的。”
“有那场班会，你觉得你们在一起会彼此不受影响的真的开心吗？”
李梓用手扶了额角道：“……我不能确定我们一定不受影响，但我真心想和她在一起，想守在她身旁，让她安心，也让我自己也安心。”
唐欣低头沉思良久道：“你就那么确定这是你的选择吗？”
“至少经历了这几年，我没有想要改变我的选择。”
唐欣缓缓站起了身，用手指将发梢轻拢了拢，别去耳后轻声道：“李梓，我和你的事……就不要告诉伊万了。”喉间无法抑制地复哽咽道：“我也曾劝自己放弃对你的念想，但我始终做不到，总觉得相比那个傻乎乎的伊万是要强些的，总觉得自己不甘心，不想这几年的执念都是错付了……”
“唐欣，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但我们现如今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一天都要面对自己的现实，对吧？”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今天来这趟，终是知道我要对你撒手的现实了，对吧？”唐欣眼角复涌上一汪热泪又道：“这样也好，说得这样通透了也好，对吧……”
当李梓和唐欣两人结束了这场彼此都很艰难的谈话后，小镇迎来了夕阳。李梓在工厂的招待酒店里给唐欣订了一间房，安排她休息，待第二天一早再送她去往梁远车站搭上绿皮火车返回西梁。
唐欣从清晨起搭飞机一路到现在的傍晚十分，下午又经历了与李梓这场决绝而冷酷的对话，心底冷得早已透支，压根没了力气再搭着火车即刻返回西梁去找酒店。便也依着李梓的安排去了房间早早闭门休息了。在这陌生的小镇，一夜自是辗转难眠，第二天天光泛亮，唐欣便退了酒店房间，拉着行李搭上工厂门口的黑车径直去了梁远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火车返回西梁，下了火车便直奔机场，当天便搭飞机返回了上海。
陈伊万从李梓宿舍门口默默离开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而是一路走去了梁远车站。在小镇车站徘徊良久，终于还是在人数不多的售票窗口购买了傍晚一趟返回西梁的车票。
陈伊万持了票在候车大厅一角找了空位疲惫坐下，望着候车厅里人来人往，各色喜怒哀愁，心如阴雨愁云般翻滚着，念道：“李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上研究生和去美国深造这么大的事情你难道就不能同我商量吗……”
“唐欣，你可是我最好的闺蜜，我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我有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你的。可你来西梁怎么都没有告诉我一声……”陈伊万捏着手中红色卡纸的车票，心痛道：“你喜欢李梓的事情也不能让我知道吗？是怕我会阻碍你们，还是怕你会阻碍我们？我要是知道你这样喜欢李梓，我就不会在跟李梓重逢后约他去咖啡馆见面了……不在咖啡馆里见面，我们就不会有今天这番困局了，不是吗……”
带着如石般堵在心间的重重问题，陈伊万没能顺利找到答案。在梁远小站的候车室里一直坐到夜幕降临，车站的人只剩下零星几个赶夜车的人时，她才又在售票窗口买了最后一班返回西梁的过路车票。
一路上夜色深沉，车厢里安静寥寥，窗外没有了田野池塘的生机，有的只是暗夜的风声和铁轨滚动的“隆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