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当陈伊万从混沌中醒来时,一眼便看到窗帘缝隙处正透进来明亮的光影。猛醒了神,一骨碌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
窗帘拉开的一瞬间,太阳笑盈盈地挂在当空,如水洗过般湛蓝湛蓝的天空上,干净的看不到一片云彩。再望向地面,马路上洁净清爽,花坛里绿草红花,昨夜那惊天闪电伴着滚滚巨雷带来的暴雨竟没有留下一丝遗迹。陈伊万的嘴角高高扬起,眼前的景象让她兴奋不已,一扫昨夜的担忧和久久无法入睡的疲惫。
看起来,一切可以揭过重来。
按照电话里与李梓约定的时间,陈伊万早早收好了物品下楼。刚走至宾馆大厅,便看到李梓背了那暗红色的登山背包已经等在了正门外,身上仍穿着昨晚那身登山服。
陈伊万忙快步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李梓天蓝色的外套,心疼问道:“你怎么穿着半干的衣服呢?”
“这衣服是户外专用的,今天这大太阳,一会儿就干透了。”李梓伸手轻抚着陈伊万的短发宽慰着,继续道:“睡得还好吗?”
陈伊万忙闪了眼神奋力点头道:“睡好了,一躺下就着了。”
同样努力掩藏倦容的李梓,眼窝深处流转着些许复杂,与陈伊万一样,昨夜辗转未能很好入眠。端望着她温柔道:“伊万,稍忍一会儿,咱们到了石禅院再吃东西,然后才有力气登山,好吗?”
陈伊万抬了眼帘凝神望向李梓,捕捉到他的疲惫,不忍直视,闪了长长的睫毛,分外乖巧道:“嗯,我都听你的。”
李梓握紧了陈伊万的手掌,两人再次向着远山出发了。
一出工厂大门,李梓便看到还是昨夜那辆黑色轿车依旧是停在了昨夜的那个角落,依旧是昨夜那个尖着下巴的司机,眉头不觉猛然一锁,脚下微顿,心中徒生了褶皱。
“怎么还是这辆车?”李梓心中暗道。
陈伊万也有些恍惚,仿佛这辆车在昨夜的暴雨里根本就不曾离开过那个角落。
昨晚天色暗沉,并未及仔细看清楚那车的真实摸样。这时陈伊万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角落里那辆唯一的车。车子是很老旧的轿车款式,是在西梁的街头早已经看不到的车型。黑色的车漆不再亮堂甚至还有些发乌,车门上有一道很长的剐蹭痕迹,仔细辨认,那刮痕应该还是新鲜的。车窗玻璃也并不透亮还有些许斑驳,前车灯的一角用透明胶带努力粘着……这所有些细节都告诉陈伊万,这是一辆早该淘汰的旧车。
李梓当然也注意到了相同的细节,环顾四下,目光所及却并没有其他车辆可做选择。正在迟疑间,忽听那司机远远道:“嗨,还是你们俩呀,可真巧!今儿这天气真是好啊!”
那脸颊黝黑尖着下巴的司机眼神格外的好,一边说着一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眼便识别仍是昨夜里一心想要爬山的两人,脸上马上堆起辩识不清的笑容,熟络地向他们挥着手,又用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
只想尽快带着陈伊万抵达远山东峰的李梓,并未回应那位司机热络的招呼。脚下略作停顿,目光再次扫去四周更远处,希望能找到其他选择。
那司机却垂下手掌拍了拍车门,继续殷勤道:“你俩不用看了,天气这么好,又是周末,一早出去的人多。这会儿要不走的话,等一下估计就更没车了,再等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啰……”
李梓沉了沉面色,左右思忖片刻,略点了头道:“走吧。”说完,仍像前晚一样,牵着陈伊万的手走至车前,将登山背包放在前排副驾驶位上,自己带着陈伊万又在后排座上落坐。
“瞧瞧,这巧不巧吧,咱们这缘分没得说……”看着陈伊万和李梓两人已经落坐,那司机嘴里自顾着热情道。
李梓无言,扭头望向了车窗外。
陈伊万迅速看向李梓一眼,他那清凉凉的侧颜冷若冰霜,没有一丝表情。陈伊万赶忙勉强向司机应道:“是啊……”
“你俩还挺着急登山啊,不过今儿这天气是真好,你们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走。”不等那司机说完,李梓冰冷着吐出一个字道。
“对,师傅,麻烦你快点吧,我们确实赶时间。”陈伊万轻抚了抚李梓的手臂,忙接了他的话向着司机婉转道。
那司机也并不在意,雀跃哼着小曲,着了车子,晃悠悠地驶离了工厂,再次载着两人奔着远山方向而去。
车子从工厂行至直通远山的县道后,大约又行驶了几分钟,陈伊万才注意到脚下的这条县道其实正在施工中。昨晚行驶过的,以及刚刚走过的那段路完成了拓宽和整平新柏油路面,但再往前的路段看去,显然还正在零零落落地施工当中。
通过了一段施工围栏后,前方的道路突然变得十分狭小,收缩成一条极窄的道路。那破败的石子路面上不时有单一或整片连续的坑洼或凹陷,路旁还堆了一些筑路材料和工具。司机虽然尽量躲避着,但整个车子不时颠簸异常,车速也慢了下来。
透过车窗,愈来愈近的东峰轮廓更加清晰分明,远山已近在咫尺了。
“咱这个县道修得时间可真不短了,一年多了吧……”尖下巴司机单手扶着方向盘,碎碎念道:“就剩这一段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弄好……一会儿铺上一会儿又挖开……”
后排座上,李梓坐在副驾驶位的后方,陈伊万则坐在他身旁的驾驶座后方。李梓的左手牢牢牵着陈伊万的右手,而陈伊万的左臂则避免颠簸抵在了一旁的车窗框上。
随着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颠簸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大,这让陈伊万原本就感到忐忑的心绪变得更加紧张起来。右手牢牢抓住李梓的手掌,左臂更加用力抵着车窗,探身向着司机问道:“师傅,快到了吗?”
“快了,你看这路......”司机答道。
“大概还要多长时间能到啊?这路好颠呀……”连续颠簸中,陈伊万继续追问道。
“快了,也就再有个五六,七八……十分钟内吧……”
“伊万,把安全带系上。”李梓忽然扭头向着陈伊万探身道。说着快速在她靠向窗边的上方找到了一条松软斑驳的安全带,从她的身上横过后在两人身下寻找着安全带的锁扣。翻找几遍却怎样也找不到那个环扣。
“路有点颠,你俩忍一下吧……我们这小地方没钱,修个路难着呢。这路再有几个月也该全修好了吧……”
李梓懒得听那司机念叨,一手拉着无处安放的安全带,大声问道:“你的安……”
就在这时,前侧方的施工围栏处闪出一个行人。司机慌忙将双手握住方向盘向着另一边猛打过去,车子一个摆尾压过一个大坑,猛烈颠簸了一下,左右剧烈摇摆着。
李梓赶忙抬起左手,奋力将陈伊万挡在座位上,防止她因体重过轻在剧烈颠簸中甩出去。
陈伊万被刚才猛烈震动后,再次下意识用左手抓紧了窗框,但另一个更加猛烈的颠簸却接踵袭来。还没等李梓用左手再次固定住陈伊万的身体,车子已向着她所坐的方向剧烈偏斜而去,几乎成四十五度角。陈伊万无以控制地向左侧车窗快速栽下去。就在要彻底失去平衡的瞬间,李梓以极快地速度整个身体扑向了她。
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咚”一声异常沉闷的响声,陈伊万的头部重重砸在了身侧的车窗上,李梓慌忙伸出左臂抱住了她的头,右臂牢牢护在陈伊万身体左侧的车窗旁,防止她再次失去平衡而头部受伤。
不知猛烈晃动了几秒钟,车子才在艰难摇摆中重新贴平地面,似乎恢复了平衡,可陈伊万身侧的车窗玻璃却应声碎裂了。玻璃呈极不规则的裂纹迅速破裂开来,其中一个如扇面一般的倒三角形玻璃碎片急速坠落而下。那扇面的前端如一把尖长锋利的匕首,顷时,鲜血猛烈喷洒而出。
一股温热的鲜血直喷至了陈伊万的头上、身上,也喷洒向了李梓的胸前,一时间血流如注。
“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了。没有翻车。
陈伊万努力睁着极度惊恐的双眼,脑袋被猛烈撞击过后感到异常的沉闷,像是被千斤顶死死封在了下面。再抬眼仔细辩去,才发现自己是在李梓的怀中,他正用左手臂紧紧抱着自己。但那带着温度和血腥味的红色液体正顺着自己的头顶而下,掠过鼻翼流到了嘴角边,又滴滴嗒落下打在了胸前的白色T恤上,如花。
一时间,陈伊万感到头顶上那千斤顶正带着自己慢慢下坠着,沉去了湖底深处。猛然听到李梓的声音像是从那遥远的湖面上模模糊糊地传来:“伊万,伊万,......你的头没事吧?”
努力张开嘴,陈伊万却觉得自己根本答不出话来,那股带着温度的鲜血仍汩汩而下,她感到一阵寒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李梓看到陈伊万被鲜血喷溅染红的脸和身体,艰难抽出了还紧紧抱住她头部的左手,努力将她扶正在座位里,异常冷静地再次唤道:“伊万,你头没事吧?”
“啊.......”终于,陈伊万嘶喊了出来:“李梓,是你的胳膊!”
只见李梓护着陈伊万的右手臂上正插着一块如扇面般的玻璃残片,鲜血就是从那残片与李梓右臂之间的连接处喷涌而出的。
“我没事!”李梓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坚定应答道,声音不大,透着某种出奇的冷静。
就在陈伊万仍困在巨大的惊吓中,李梓用左手轻抚了她的脸颊道:“把头别过去,不要看。”
陈伊万已经没有了反应能力,她像是听到了李梓的指令,将头乖顺地转向身体左侧,却觉得自己转动的很慢很慢,那速度滑稽得像极了电影里的慢镜头。忽又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吃力地将头又转了回来,疼痛伴着一阵恶心猛然袭来,心肺几乎就要吐出来。
李梓从陈伊万身侧缓缓挪回了自己的身体,坐回到刚才副驾驶后面的座位处,架着那玻璃残片仍立着血涌的右臂,伏下身用左手去解开脚下的登山鞋带。
“李,梓,……你,你解鞋带干什么?”陈伊万忍着头痛和那极为不适的恶心,错愕地望向李梓道。
“伊万,你头怎么样?有事吗?”李梓一边解着鞋带一边扭头心痛不已地望着陈伊万问道。
“没,……没事,你……”陈伊万感到身体里有种无法控制的寒冷袭来,结巴得语无伦次。
“我现在要把玻璃取下来,等下会用鞋带勒住胳膊……”李梓沉静道,好像还是那个很久以前,陈伊万在高三那堂数学课上看到的李梓,那样的高冷而遥远。
眼泪混着鲜血无声而下,却没有抽泣的声音。
“我帮你解!”陈伊万艰难弯下身体帮助李梓解着鞋带,双手却完全不受控制,不停颤抖着。李梓脚上那浅棕色的登山鞋已被滴滴洒下的鲜血染红了大半。
司机在万般惊魂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乱中从前排座探过身,惊恐道:“啊,怎么会……”
“快呀,送我们去医院!”陈伊万一边手指颤抖地取下最后缠绕的鞋带,一边向司机大声喊道。
“往回开,去工厂医院吧,这附近就只有那里有。”李梓向那司机严声道。
凌乱中,司机醒缓了神,开始操控着破损的车子掉头。
陈伊万终于取下了鞋带,拿在了满是血污的手上。
李梓双眼已是涨红,眼角微颤了颤费力道:“伊万,前面背包里有一件备用T恤,帮我拿出来。”
陈伊万依话探身从登山包里努力寻出了备用T恤,也一并拿着,瞬时,那洁净的T恤便被自己手上的血痕浸染了。
李梓转过头百般心疼和无奈中,绽了动人的嘴角,用手再次轻抚了陈伊万的脸颊,向着她微微一笑道:“伊万,把头别过去,听话好吗......”
陈伊万望着李梓那化骨的笑容,忍了剜心的痛应道:“不,......不要,我不害怕的,我帮你……”眼泪伴着李梓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坠落而下。
李梓看了一眼倔强的陈伊万,似轻叹了一口气,从她手里接过了鞋带。将那棕色的鞋带一端放进嘴里用牙咬着,另一端卷了缠绕在自己的左手掌中,抬起了左手,猛地将插在手臂上的那扇形玻璃抽了出来。鲜血再次喷薄而出,赤红染过了两人的双目,比刚才更加猛烈。
极痛中,用双手接住李梓拔出的玻璃残片,陈伊万的心和脑袋一样,再次被封在了千斤顶下,沉去了湖底最深处。眼前的一切都被染红了,嫣红、桃红、胭脂红,鲜红、猩红、袈裟红……殷红了一整片世界,极为刺目、极为恍惚……
李梓用刚刚准备好的鞋带快速缠绕在受伤手臂的上端,在牙齿的帮助下扎紧。再从陈伊万手里接过T恤,将那清雅的淡蓝色T恤整条缠在了受伤的右臂处,再用左手紧紧捂住了伤口。
鲜红从T恤中快速而全然渗出着,速度极快。
待李梓完成这一套标准的自救操作后,似重重再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微微靠回到座位上。陈伊万还呆呆地捧着那块刚刚被取下仍带着鲜血的玻璃残片。
陈伊万静静沉在湖底深处望着遥远的李梓,忽听到他在那水面上对自己柔声说道:“伊万,……我没事,你放下吧......”
“呃……”陈伊万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沉吟道。
“当心等会儿车子再颠簸,会扎到你了,快放下吧。”李梓复嘱咐道,眼角处溢出一丝再难遮掩的疲惫、失落和疼惜。
“伊万,你的头怎么样?很痛吗?”到了这样的时候,李梓满眼里也只有他的陈伊万。
看了李梓那布了血色的双眸,陈伊万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沉在什么湖底深处,自己是在李梓的身旁,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
将玻璃残片小心放在了脚下空处,陈伊万将身体向着李梓身旁慢慢靠去,用双手帮着他牢牢捂住已染透的T恤。李梓的鲜血穿过她的手指缝,顺着掌心流去手臂,又缓缓嘀嗒淌下。
陈伊万努力用脸颊紧紧贴在李梓的左臂上,眼泪不停落下,如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