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是高三一班每周例行的班会。
所谓班会,就是每周三下午的第四节自习课,由班主任对上一周的班级整体表现进行犀利点评。对优秀的班级贡献者进行表扬,对有问题的同学和班级工作提出批评,并连同宣布一些重要的学校规定或通知,偶尔也会组织一些诸如演讲、辩论等班级活动。
但到了高三,这样的班会在同学们看来就省去了许多其他人情味的细枝末叶,紧紧围绕着直奔成绩排名的最主题。同学们慢慢习惯后,也就不再期待班主任会做其他任何可修饰性的功课了。
在第四节上课铃响之后,一股暗沉沉的黑风便从教室的前门直直压进了高三一班的教室,这样的气场通常只来自于一个人:班主任,也就是数学马老师。
马老师是典型的北方人,永远板着一张不怒自威的冷脸,相对魁梧的身材和已是满头的花发常常不甚协调。虽然他已临近了退休年龄,但因为总能在自己所带的高三毕业班里,培养出校级或同等大院学校里面的状元而闻名校内外。多次获得了教委颁发的“特级优秀教师”等嘉奖,每一年也都无一例外被评为大院“先进工作者”。甚至,有许多校外的家长常常会带着孩子慕名追随而来,想要削尖脑袋让自己的孩子插班到他所带的高三班级。
“今天班会我只讲一件事。”马老师还没有完全坐定在讲台后的座位上,便已开口说话了,话语里冷冷的,没有带一丝的喜怒哀乐。
“咱们高考还剩下不到四十天了,有些同学却还不知道自己的斤两。”马老师继续说道。他似乎特别钟情于“斤两”这个词,好像每一位学生在他心里都是一个标注了“斤两”的数字。
教室里已经出奇的安静了。每一位同学都慎重呼吸着,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或急促了或大意了,会影响到这位班主任的发音和措辞,以致他一不小心就马上公布出这位同学在他心目中的那个“斤两”数值,而这个数值通常是这群少年们并不想知道的。
“特别是都到了这个时候!某个人纠缠着咱们的年级第一李梓同学,自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嗯?”马老师的声音和声调明显抬高了很多,在极度安静的教室里有些震耳欲聋。
除了再次使用了“斤两”一词外,还特别强调了“某人”、“纠缠”和“李梓”三个词。同学们震惊之余都不敢抬头,生怕这样的词眼与自己立时挂起了钩。
“嗯”这个字从马老师的后鼻音发出时,带着强烈的混音效果。
陈伊万吓得一惊,脑海里不知为何飞速闪过了一个荧屏形象:黑山老妖。心里不禁打了个结实的寒战。“这是在说谁呢,那可倒霉了,今天马老师的气场可不对呀。”陈伊万心里溢出无以言表的忐忑来,心中念道。
“糟了!”坐在C位的李梓已经预感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心中一沉,向着某个冰洞快速滑去。
“我今天就非常不客气地点名说吧,陈伊万!你这样纠缠着李梓像个什么样子呢?!”马老师终于还是以他毫不浪费每一滴唾沫的原则,清晰嘹亮地指了名道了姓。
“天哪!”一柄尖利的“冰刃”夹杂着急速的怒火直奔着陈伊万,直戳戳“扎”在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的胸口处,“扑哧”一声竟已经“血花四溅”。
“我……”陈伊万猛地站起身来,她想张口争辩,但却被一旁同桌的唐欣一把捉住了手腕,死命地将她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有些大胆抬起头的同学看到了陈伊万站起身眼睛与马老师对视的那一瞬间,又匆忙垂了头,掩藏住自己曾经看到了什么眼神。因为任谁都知道,那根本就是一场无法言说对等的对视。
坐在最后一排的川云姬,嘴角撇去一处,轻摇了摇头。
陈伊万感到一阵无力抵抗的眩晕骤然袭来,脚下一滑,几乎一个趔趄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里。瞬间,整个身体如灌进了冰冷的铅水,继而拖拽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向着一个无底的黑洞急急坠去。
“天,不要!”同样的这把“利刃”也戳进了坐在C位上李梓的胸口。
一切还没有结束。
“当我看不见吗?别人都在教室安静的复习,就你把李梓一回回地叫到走廊上,干什么呢?方便说笑、谈恋爱吗?!”马老师的眼睛更加怒视圆睁,紧盯着已被唐欣摁着坐下的陈伊万,声音已如一口巨型闷钟,字字撞击回响得让人胆寒。
一支支“寒冰利刃”连弩齐发,奔着陈伊万的心口处一次次狠厉地“扎”下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寒光四目,“鲜血”迸流。
眼泪已经夺眶涌出,滴在了刚才还在演算的数学题上。陈伊万低着头,她很想抬起头,很想说些什么,但头顶和喉咙都好像被那口“闷钟”死死扼住,怎么也抬不起来,怎么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来。双手紧握住刚才正在解题用的签字笔,彻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寒战。
“不要呀!”C位的李梓同学心底已经开始发狂,他已经明白了昨晚母亲那句语义双关的话代表了什么。
他最知道陈伊万找他在走廊的课桌上都做了些什么,她是如此简单,简单到就像是一粒透明的水滴,一眼即能望穿所有。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李梓此刻想马上站起来跟马老师澄清。但理智很快让他明白此时他的任何解释,都会是激起班主任更大怒火的最好理由,都会是再次重伤陈伊万的最好利刃。班主任和自己母亲也根本不会接受他的解释,更不会相信他解释里的陈伊万。李梓努力压抑着自己,平复着疼痛,收紧了拳头,他心中只想这个班会能快点结束。
“太过分了!这是在干嘛!”唐欣嘴里咬牙挤出几个字。就在几天前她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虽然并没有将自己看到马老师在走廊里盯着他们的情形如实告知闺蜜陈伊万,但自己是提醒过她的。这一刻发生的让同为十八岁年纪的唐欣深感始料不到,这位班主任会以这样粗暴而残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同学、自己的闺蜜。
“今天开始,你不准再纠缠李梓同学!不然咱们叫你家长过来!”马老师显然觉得前面的话还不足分量来斩草除根。
每一句话都是追加的“万箭”,密集如一张巨大的网,不偏不倚,只奔着陈伊万一人,不问青红皂白地横扫而来。
“自己模拟成绩自己不知道吗?李梓要考一流重点的!你连大学的门在哪里都不一定找的到,你打扰人家干嘛?”马老师嘴角掠过一丝离奇的笑,那是一抹“手刃”过后的笑。
就这样班主任马老师吐出了终极绝杀,永绝了后患。
而留在座位上的一众同学中必然有人心中会有一惑,班主任今日保了这一位丢掉另一位,都是同学,其余的诸位是该乖乖做“待宰的羔羊”还是“冷漠的看客”。
陈伊万已经听不清讲台后面那位班主任马老师还在说些什么了。她感到自己已经被讲台上冷酷射来的“万箭”齐穿了心,没有一丝的力气抵抗,没有一丝力气支撑到这个班会的结束。冰冻的寒冷从脚心满灌而上蔓延到了腰部,又慢慢涨到了手心,指关节已经不能再移动,手心里死死抓着刚才还在演算的笔,指甲向回扣至手心,已渗出了血迹。
“陈伊万,你别听这黑山老妖乱喷!这是人身攻击!那根本就是个法盲!”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陈伊万的肩膀,是柳文博。
班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又是如何结束的,陈伊万已经一概不知了。
陈伊万觉得当自己找回那残存的呼吸时,唐欣紧蹙着眉头正担忧着看向自己,汪汪的眼睛里已是真的汪洋一片了。陈伊万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唐欣的手正握着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将自己手中紧紧攥着的签字笔取了出来,只留下了隐隐的刺痛和渗出的斑斑血迹。
“这还算个老师嘛!”唐欣气急道,“伊万,不要管他说的话呀!”
“陈伊万,你别哭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同样站在身边的马莉雯也安慰道。
有几个同学在班会结束后便走过来站在了陈伊万身旁,想要安慰她,却又觉得用什么词汇都显得无能为力。但更多数的同学平常跟陈伊万的关系也还没有好到可以前来安慰的地步,而另一些同学则更想尽快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陈伊万讷讷地抬了手臂,用不知谁递来的纸巾轻擦了擦脸颊上挂满的泪痕,一本一本捡起自己桌面上的书本卷子塞进书包。
“也对,回家吃饭吧,伊万。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站在身旁的马莉雯轻拍着陈伊万的肩膀,努力安慰道。
陈伊万没有回应任何同学的安慰,包括唐欣,默默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
“伊万,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唐欣看到陈伊万已经提了书包,赶忙站起身快速合上自己的书本卷子。
陈伊万没有回应,缓缓起身,拖着已被全然中伤的身心,穿过同学百味杂陈的目光,径直向着教室外走去,走至门口处身体微微一顿,一抬脚出了教室。
身后的唐欣看着闺蜜陈伊万那憔悴孤单的背影,一丝内疚滑过,她感到很后悔,后悔自己那天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陈伊万。如果告诉了她,也许她能有个应对的准备,想到这里,唐欣咬着唇角深深叹了口气。
班会结束后,李梓并不敢回头看向陈伊万座位的方向。在自己的C位上停留了片刻,便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起身,静静地离校。但与往常也有并不一样的地方,同学们再见到他时似乎大有避嫌的意味,这是在告诉李梓,此刻最好不要与他这个预留状元有任何瓜葛才方为上策。
脚步如行泥沼,又似浸在了滚油里。李梓没有回家,他等在了陈伊万回家的必经路口,停在了距离昨夜的路灯并不远处的紫藤架下。他顾不得有其他放学的同学和下班的家长经过,他唯一想做的只是安慰被狠狠中伤了的陈伊万。
陈伊万也并不记得是怎么下了教学楼三层的楼梯,又是如何出了校门。腿上的“冰冻”还没有消解,步子僵硬而不协调,眼前的一切又都尽是恍惚。
“陈伊万,你还好吗?”李梓站在中心花园的廊架下冲着缓缓走来的陈伊万,急急问道。
陈伊万停了脚步,抬眼迟缓地望去李梓一眼。李梓看到那双往日弯弯似月牙的眼睛里布满着红肿,只看了这一眼便感到自己的心已是被猛抽过几百次了,痛得不知所措。陈伊万缓缓低下头,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处,那被“万箭”穿透的伤口似乎一路滴答着淋漓的“鲜血”,一直跟随着自己走到了这里。
陈伊万半阖了眼帘,眼睛茫然看向脚下的地面,却看到了李梓最常穿的那双雪白的运动鞋。她的身体微颤了一下,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脚远远绕开了那双雪白,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李梓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陈伊万离开时小巧瘦弱的背影发愣,他想拽住她,然后好好跟她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他并不能那样做;他又想跟在她的身后,但他知道那样只会有更多人看到,道听途说的消息传到班主任或自己母亲耳朵里面,那样的灾难更将不是陈伊万所能承受的。
痛顿默立了良久,李梓缓转了身,垂着头朝家的方向返去。他知道,高考前都不可能再跟陈伊万说上一句话了,他也许再也看不到陈伊万对着自己灿如藤花的那张笑脸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猛地揪起来,又重重地撂下去,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洞里。
成长有时候就是这样残酷,甚至是以某种暴力的方式。似乎每一位少年的成长最终都要依靠外力启动,而这种外力,恰恰是“权威们”所擅长和乐此不疲的。而这暴力常常会留下某种后遗症,需要也许一生的时间去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