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东峰上坐了多久,又哭了多久。晚霞早已褪净,东峰几乎已被夜色全然包围了。陈伊万蓦然才发现空旷的东峰顶只剩下了她独自一人,一阵冷风拂过不觉打了一个结实的寒战。艰难地起身,却感觉两条腿只要稍稍用力抬起便痛得锥心,赶忙又坐了回去。费了好一番功夫,努力适应着腿部的酸痛,吃力背起了登山包,凭着记忆走向登顶的来路。
走至那刻有“东峰”两字的巨大山石前,陈伊万仰头看向星光下那金色的字体,还能依稀惨淡地识别。顿足无声,片刻转了身,向着山下的来路走去。
每踏出的步伐都有些颤抖,陈伊万这才清晰感到似乎那双腿已不再受大脑和身体的支配。僵硬着躯干,深一脚浅一脚勉强在狭窄的山道中摸索着向前,身后的登山背包更成了一座巨型的山压在肩上几乎无法呼吸。
山道的四周漆黑着,左侧是爬满黢黑一片各种植物的陡峭崖壁,右侧向无法识别的远处延展着齐身高的茂密树丛。借着空灵的星光,陈伊万奋力辨识着脚下狭长却没有尽头的山道,脚步跟着蜿蜒而曲折地机械前行。
陈伊万急促地呼吸着。空气中弥散着各种杂草植被混合的野生气息,那味道十分陌生而有穿透力,与大院紫藤架下的花园味道截然不同,几乎是天魔两届的区分,像极了曾去过的野生动物园里的虎豹放养区。不觉感到后背渗出一片冷汗,只要是在呼吸声喘息的间隙,耳际便能清晰地听到从不远处某个角落里传来的奇怪嘀咕声。
忽然,一声低沉而古怪的声响从近前的树丛中猛然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触动杂草的响动。陈伊万心中剧烈一惊,全身的神经骤然收紧,注意力灌注在脚下,抬起已经顾不得疼痛的双腿,向前奋力跑去。但那如坠铅块的双腿只笨拙着跑出了几步,便不知是身体和腿过于僵硬还是因为过度紧张惊惧,猛然向前一个趔趄,努力平衡了片刻,便彻底失去了重心。
眼前瞬时冒出一片灿如星辰的银紫色星光,璀璨得如五月繁盛的紫藤花开。忽而幻化成了一位身穿白色希腊裹裙的少女天使正飘然立于眼前,及腰的波浪金发披散在身体两侧,纯白的翅膀以极为优美的姿势伸展于身后。天使的嘴角轻轻翘起,眼帘略微低垂,粉色安详的脸颊上透出了奇异的光芒来正看向自己。
陈伊万忙用手抹去眼眶咸涩的汗水,仔细望向那天使。却看到是母亲立在不远处安详微笑着看着自己。
“妈,妈……是你吗?”陈伊万激动唤道,想用手臂支撑着起身。
母亲站在远处却并没有走过来,温柔道:“伊万,站起来啊。山道上这么冷,要站起来啊……”
“妈,我不冷的……”眼泪不知何时溢满了眼眶,母亲的身影在陈伊万的视线里忽然变得异常模糊,忙再抹了泪道:“妈,你别走,你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就能起来……”
陈伊万说着,强支撑着手臂想再次爬起来,可一股血腥的味道顺着鼻翼流在了嘴角处。“妈,你真的别走,我好想你……”陈伊万记起了那个清晨,救护车上她闻到的血腥味道。
“伊万……我的宝贝女儿,你要坚强起来,妈妈知道你可以的……你长大了,以后一个人闯世界,会很辛苦的……”
“妈,妈……你过来啊……”
“妈妈一直会在这里看着你,你可以自己站起来的……”
“妈……”泪水已经全然打湿了双眼,陈伊万哭着大声唤道。
一阵天旋地转,陈伊万感到疼痛正顺着手掌指尖慢慢传至了大脑,被撕裂般崩塌着痛。脸颊贴着地面,山道上怪异的土腥味顺着鼻尖渗进了心脉。她猛然抬起头望向前方,母亲早已不见,只有寒冷空旷的山野。
又是一声更加清晰的嘀咕声,比刚才愈加响亮和贴近了。陈伊万记起了中午在山下的餐馆里,店家曾经提醒过自己每年山上都会出事,还会有豹这样的野兽出没……她知道自己已身处险境,身上不自觉地淌下成串的阵阵冷汗来。
“伊万,你还好吗?”陈伊万忽听到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陈伊万猛然抬起头奋力寻去。却看到刚刚母亲站过的那个地方正立着李梓,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正切切望着自己。
“李梓……是你吗?你怎么来了?”陈伊万努力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急切问道。
“嗯,我来了好久了……”
“你怎么才来啊,我刚才在东峰上寻了好久,没有找到你刻着我们名字的石头啊……”陈伊万委屈万分哭道。
“伊万,不要哭了,眼睛哭肿了便不好看了……”李梓轻道:“快起来,山里太冷了……”
“李梓,你帮帮我,我站不起来啊……”
“你可以的,伊万……”
“李梓,我好想你,你知道吗?”
“我也很想你……”李梓忽然有些哽咽道:“伊万,你可以自己站起来的,以后你一个人要翻山越岭,我知道你可以的……”
“不……,李梓我害怕……”
“不怕,有我在这里看着你,你可以的……”
“李梓……”陈伊万正要大声唤道,却听到耳旁又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巨大响动,用手急迫拭去泪水,李梓却不见了。
努力抬起头,陈伊万支撑着想尽快爬起来,却并没能成功,背上那如山的登山包几乎成了压倒她的最后那根稻草。再次将脸无助贴近山道粗糙的地面时,一瞬间,陈伊万忽然想也许躺在这里一切的痛就可以结束了。
一行清泪再次涌出,落在了鼻翼下的山道上,绽放出更加新鲜可食的泥土芬芳。
脑海中影幻出许多美丽的画面。母亲温柔如光的笑脸,父亲严肃认真的孜孜教诲,大院那个不大却永远温暖的家;校园那绿漆大门旁的柿子树,大学高数的阶梯教室;远赴美国的唐欣,川云姬,莱蒙,温苗苗,韩美琪,蒋文宇,刘经理……还有李梓。他们都一一停在了那远去的时光里,又一一消失在了宇宙的尽头。
耳旁忽然传来了切切的说话声,不很真切。
趴在漆黑寒冷山道上的陈伊万猛然睁开了双眼,将耳朵努力贴向地面,仔细辨识着刚才听到的声音。除了风吹草动,并无什么声音传来。陈伊万努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起来,再次仔细趴在地面上聆听,这一次她听到了真真切切的讲话声。
“陈伊万,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上神真仙’,有的只是你自己。你得自己爬起来,爬起来呀……”心中忽涌上这句话来,陈伊万抬起头笑了,仰天大笑,眼泪扑簌簌滚滚落下。
猛然抬起了头,再次尝试着用手肘支撑住自己,心下狠狠一横,左右摇晃着站了起来。陈伊万已分不清楚是在一个梦境中,还是在某个幻觉中,低下头,用没有搓破的手背将手掌上沾满的沙粒尘土轻轻拂去。
没有时间再想什么,甚至没有时间哭,陈伊万沿着山道奔跑起来。
也不知道这样坚持着跑了有多久,依稀听到并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收了脚步仔细分辨,像是心中忽然闪过了一束光亮来,陈伊万几乎是在用最后的力气寻着那说话的声音拼命奔跑而去。山间的夜风从耳边掠过,呼啦啦,透着刺骨的寒冷。奋力转过几道弯后,终于看到了一行人正打着手电筒排着队在前面不远处的山道上缓慢移动着。
陈伊万这才意识到,她登山包里所带的头灯、手电筒竟都没有记起拿出来使用,就这样摸黑在山路上不知跑过了多少路程。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再向前大步奔去,终于赶上了前面的那一列人。用力拍了拍走在最后面的那人,喘着气努力平复着气息问道:“请问,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这一行人立时中断了对话,纷纷惊讶地回头看向了陈伊万,楞在了原地,显然他们被这突如起来的问话惊吓得不轻。
陈伊万赶忙调整着极为短促的呼吸道:“请问,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这一行人定睛仔细瞧着,方才看清楚了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孩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再仔细看,似乎还刚刚狠狠摔过一跤,脸上身上还沾着尘土,鼻翼间还有一抹血迹甚为狼狈。面面相觑后,努力平息了各自的震惊,继而马上浮上十分同情的表情来。
“姑娘,你一个人?”其中一个人抢先问道。
“我一个人。”陈伊万点头道。
问话的人仍然不以相信地向着陈伊万身后那洞黑处张望着,再次确认道:“一个人?”
“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山道上,这也太危险了呀!”
“我……”
“你是不知道的,这段山道是最僻静的一段了,稍不注意就迷路了,太危险了!”走在临近陈伊万的一位中年女人睁大了眼睛,仍然无法相信她竟是独自一人摸索在这漆黑的山路上。
“我刚才在……东峰耽误了一会儿,就忘记了时间。”陈伊万已经逐渐平息了急促的呼吸,缓缓回复道。刚刚一身的冷汗快速褪去,身上从后背处透着冷。
“那也太危险了,这山上草丛这么高,如果碰到猛兽怎么办?”有人摇头叹道。
“别吓唬孩子了。”那位中年女人向着同伴扬了扬手,十分关切又道,“你怎么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山呢?唉,你这孩子!要是我的孩子我可会担心坏了。你是来玩儿的?”说着便拉起陈伊万的手将她并入到队伍中,顺手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将她短发上粘着的几根杂草取下。
走在最前面的领队看到陈伊万已经融入了队伍当中,回转了身,继续打着手电筒,带领着一行人在山道上行进。
“也不是,我……有点工作任务。”陈伊万迟疑答道。
“任务?你们单位也真是的,让你一个女孩子来这里。”
“我们来景区做产品调研,每个人分配的地方不一样……”
“那也实在太危险了,万一迷路了呢?”那中年女人抬手楼了楼陈伊万的肩膀道。
“我登山包里有食物和水。”
“那管什么用呀?出事就是一瞬间的。唉……以后可不能这样了。”那中年女人最后拍了拍陈伊万的肩头又嘱咐道。
“谢谢您了,我知道了……”陈伊万听着陌生人这般嘱咐的话语,心中被一团温暖的火焰触动着,几乎忘记了方才自己摔倒在山道上,忘记了曾想过要放弃爬起来。背后冷汗褪去后的寒冷不断加剧着。
海拔两千多米的星空下,丛林的山道间,一行人,蜿蜒着向前。
一心只想着登顶东峰的陈伊万,原本也并没有清晰地想好在哪里夜宿的打算。最终跟着这一行人顺着山路来到了远山的东峰宾馆。经过了解,他们是这附近水务局的工作人员,前来远山考察水务。在这些好心的工作人员协调下,这个夜晚,陈伊万也宿在了这里。工作人员用携带的消毒药品帮她处理了手掌和手臂的伤口,好在只是摔倒时被沙粒搓破了皮,经过简单处理后也就并无大碍了。
东峰的夜晚刺骨的寒凉,虽然房间中开足了空调暖风,但也难以温暖陈伊万那颗疲累碎裂的心。辗转了几个小时,一直也无法入眠。起身穿好了衣服,收拾了登山包,静静坐在床上,用湿冷的被子从头上披下,将寒冷的身体裹在里面,抬眼透过房间的窗帘缝隙,望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一点点,发白。
清晨,旭日的阳光初露,陈伊万已经背好了登山包,走出了房间。将一张感谢字条留在了前台。出了宾馆。灿若佛光的日出已渐升起,霞光万丈,树林草木间的露珠在日出中晶莹剔透着。
陈伊万带着与李梓最后的诀别下山了,也带着一路艰辛、一字一图记录下的产品调研手稿下山了。下山行至北峰,她选择了搭乘缆车下山。
晨间乘坐缆车下山的人很少,许多游客清晨才刚刚登上北峰山顶,正三五成群、两两为伴,欣赏着峰顶的日出和山间的美景奇观。缆车很空,从高空几近垂直向下,身后如斧劈凿的山崖凌厉矗立。陈伊万独自坐在徐徐向下的缆车里,回首看着这高山一点点在身后远去,远去……
“李梓,你终究还是将我们的名字刻在了你的手臂上。”恸泪滂沱。陈伊万知道此生自己都不会再踏上这座山峰了。
此刻,眼泪是在与那心碎的往事做了最后的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