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尽管云漠光选择的路极为偏僻,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见证了悲惨人间的模样。
零星散落的帮匪的尸体被丢弃在齐膝深的草丛里,无人收敛。成群的乌鸦辛勤的啄着腐败的血肉,发出有节律的啃食声,击碎了这片土地的安宁。
本认为蒙生贪念的匪徒可悲居多,可在黄昏步至山脚时,看到的一幕令人心生恻隐。
一位全身多处刀伤的中年男子躺在树下,嘴角的鲜血已经凝固成黑褐色,看样子已死去多时。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手边散落着一只木匣。包袱破了一个口,木匣应该是从包袱里掉出来的。
他的身后是血淋淋的树干,推测死者的致命伤口,应该是后背那一刀。看情形是包袱被砍破后,他弯身去捡,让对手有了可乘之机,不幸失血过多身亡。
木匣掉落时,被磕开了口。一对红玉镶嵌的蝴蝶银钗质地发乌地插在土里,不复光泽。
云漠光不禁想象,这是要送给妻子的礼物吗?
最终,不由一阵叹息。
万事皆由爱恨而起,爱恨而落,爱恨而生,爱恨而亡。
这一幕,唤醒了她自小到大藏在心里的那份爱慕,曾经她的每一个小心思、每一次苦思冥想都是关于他。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最初的原点,她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果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她会穷尽无数可能打消薛檀枞和柳白樱复仇的念头,不再奢望薛檀枞来喜欢自己,不再执着于苦练武功,安安心心做一名主打吃喝玩乐的贵族,觉得闷了就跑去和勒喜、都罗融在草原上追逐起舞,过祥安喜乐、无忧无虑的一生。
要是这样,该多好啊。
光是想想,都让人眼眶湿润、嘴角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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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漠光小心地躲在暗处,聚精会神地看着来往的渡船,静候时机上船。
天空中繁星闪烁,来往的船只仍络绎不绝。渡口看守纷纷露出疲色,七嘴八舌地谈论起八卦醒神。
在乾元山庄整顿秩序之前,永济河被当地的寨匪掌控,来往之商客均需花重金渡河。能平安运货倒也还好,就怕遇上杀人越货之事,搞得船客个个人心惶惶。乾元山庄一到,立即将作恶的寨匪驱除出境,砍了为首作恶之人的首级杀一儆百,彻底平了永济河的乱相。
这些看守无不对孟庄主的做法表示赞赏,效忠之心表露无疑。
眼下运营的船只被乾元山庄接管,乘船之客需要登记身份,方允许搭船前往。
云漠光默默想,空闻山之外的世界里,愿意去救檀枞的唯有自己,任何风险都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一直等到最后一班才混入人群,在昏黄的烛光下,特地把字写的歪歪扭扭,签下姓名——宁枫。
对岸,不同于黑夜的深沉,反而灯火通明如白昼。
无数的火把将大山的背脊、莹黑的山林照亮,映在百家旌旗、千张营帐的肌肤上,原本冷清的乡野随之疯狂。来此的世家、门派的人马被打散,重新编排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足足围住了半面山。
哪怕是一只蚊虫都无法从此面悄无声息的飞过去。
无疑,云漠光必须绕到山后。
然而,真到了漆黑一团的后山,才发现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唯有披荆斩棘,飞身而上。
于山林而言,云漠光的存在不过在活跃的万物生灵中增添了一抹迅捷飘渺的呼吸,连月色的探照都慢了一拍,不曾留下投影。
许是太久没有活动,她提振全身力气赶到山顶时,满头的汗珠簌簌落下,丹田的气息止不住上下翻腾。
她一抬眼,月光下的废墟,反射出毫无温度的孤寂。
这里,就是檀枞曾经的家吗?
跨过残破的门槛……
迎上断裂的影壁墙……
烧成炭灰的树木和秋千……
碎成颗粒散落一地的假山……
干涸的池塘淤泥里插着一根白骨……
倒地的凉亭……
塌陷的游廊和房屋……
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瓦片……
不忍心再破坏这片土地一分一毫,不忍心叫醒无辜丧生的漂泊生灵,云漠光放轻脚步。可每一粒碎片都像是尖锥在刺痛泪腺,倘若自己的家和家人受到同等的对待……哪里还顾得上手下留情!
噙着眼泪,云漠光想,即便遭受了这一切,檀枞依旧保持克制,唯独手刃了谢京瞻这一个罪魁祸首而已。
这一刻,她很想告诉薛檀枞,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该如何进入天机紫微宫呢?
云漠光在废墟上折来折去,将山庄的大致轮廓勾勒在脑海里,思考其中暗藏的玄机。
每一间屋宇的石砖都有被翻腾的痕迹,但下方并无机关。长满杂草的池塘也被挖了个遍,淤泥之下也并无暗道出现。
若说,这闻空山庄还有什么没被璀璨……便仅有一个。池塘边还有个木亭没倒塌成碎片,但四角顶已经被风吹飞了一半,一张摆在亭心的石桌,已经瞧不出边缘。
她想的入神,一抬眼,面前竟多了一道蓝灰色的身影,负手背着一把玄铁长剑。
来人缓缓走进,年龄约莫二十五六,面目和善,眉宇正气,身穿儒雅的蓝灰色衣袍,前襟领口、衣摆袖口绣满了白色的群鸟,颇有几分道家风范。有道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除了三清派弟子,还能是谁呢。
“阁下是何人,何以来此。”虽是质问,但态度随和。
还没摸到门道的云漠光暗叫不妙,低着头压低嗓子,伪装成少年的语气回答他,“怎么,这里不让人来吗?”
“前山重重把守,后山无路,你独身一人,如何找到这里的?”
云漠光想了套说辞,摆出不成熟的语气迷惑对方,道:“我早就在山里,藏了很久,饿了好些天肚子,才等人群散尽,没想到刚一出来就被逮个正着。”
“所以你个少年也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他的见解很奇怪,仿佛并不喜欢这里的安排。
云漠光反问道:“那你又凭什么说是假的?整个中原武林都聚集在此,难不成他们个个都是傻瓜?”
他不屑一顾的笑了笑,“因为就算是真的,大部分慕名而来的人士也会颗粒无收、败兴而归的。”
云漠光有点不解,此人看上去不喜功利,似乎并不情愿,问道:“阁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也来了?”
“长辈安排,不得不从。”
可真是个慵懒的怪人。
云漠光对他的身份隐隐有了几分猜测,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三清剑派弟子,钟子砚。”
“听上去有点耳熟。不过你们这些什么山什么派的,五花八门,记也记不住。”云漠光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你不是江湖中人?”
云漠光本想否认,可见他的目光定睛在自己的那柄剑伤,又把话吞了回去,“算得上是一枚江湖新人。”
“这柄剑是你的?你会用吗?”无聊的目光终于被点亮。
“当然是我的,在我手里难不成是你的?还是你想抢过去啊。”云漠光故意用调皮无赖的语调跟他周旋。
“有没有兴趣跟我过过招?”
云漠光拼命摇头,“我刚下树的时候,腿摔了,肩膀也受了伤,实在不是你的对手。”
“既然水平有限,就不要在此逗留。若你愿意下山,在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钟子砚竟是个胸怀大爱的实在人,怪不得会输给老谋深算的孟松承。
云漠光迈出去的脚步又退了回来,“要下山早下山了!你瞧山脚下满当当的人,我出去岂非更危险?钟少侠,你跟山下的人是一伙的吗?”
“算是志不同、道不合,但不妨碍齐心协力做有益之事。”
云漠光提了一口气,“三清剑派的弟子果然高风亮节,识大体顾大局呀……那……可否点拨在下一二,进入地宫的机关到底在哪里。我保证,无论发生何事,生死有命,与你无关。”
钟子砚从容地盯着云漠光看,见少年眉目清秀,瞳孔清澈,绝非大奸大恶之辈,便指了指她身后那方唯一完好的石板,轻巧翻开,指着下方露出来的甬道说,“通往天机紫微宫的入口,就在这里。”
云漠光将信将疑,“这么好心告诉我?”
“告诉你也近乎无用,入口下了断龙石,重达千担,凡血肉之躯均无可奈何。”
云漠光不信,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果然有一块巨石将入口封得严严实实。击掌而试,断龙石纹丝不动,与钟子砚所说无差。
“当真没有办法?”甬道里传来的云漠光声音。
“所有办法,均有人试过。”头顶上传来钟子砚回答的声音。
“那你还在这里守着做什么?”云漠光仍不放弃地在周边墙壁上摸索着,查看是否存在机关法门。
钟子砚的身子从四方的洞口探下来,“这里清净,人多的地方很吵。”
云漠光翻了个白眼,悻悻的爬上来,“你可真是个怪人。我走可以了吧。”
钟子砚认同的点点头,“你能想明白最好了,依在下看,江湖新人不要来这种是非之地,等丢了小命,后悔可来不及。”
“知道了。”
“你没看见山脚下堆成山的尸首,大火烧了几天几夜都没烧干净,连空气里都是腐肉的焦臭味。见了众生,你自然能见自己。”
“你放我走不会后悔吗?”云漠光喊道。
“走吧,也不是头一个了。”钟子砚挥挥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