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划破长空。
营帐内,一块沾染了些许尘沙的桌椅帔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把锋利的长刃直直的逼近过去。刀刃上,还有残留地、刺眼地血迹。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桌椅帔下的动静戛然而止。
但已经晚了。
刀尖似乎划破了某一处,鲜血染在了帔上,分外刺眼。可做下这一切的人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下,“还不快滚出来?”
是一道低沉却细听下去有一丝稚气的男性嗓音。
男子面容平静如水,即便是仇敌在前,他也丝毫不会让自己乱。
这道声音并没有让发出动静的人出来。
男子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刀尖挑开了桌椅帔,须臾之间,露出了一张因为失去血色而惨白的一张脸。
此刻,这张面容紧紧咬着唇瓣,没有因为受伤和不断冒出的鲜血而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的发乱了,她的衣服也乱了,脚踝处裸露在外,正在汩汩冒血。
可她的一双眼不知是否因为害怕还是吓懵,此刻正直愣愣地盯着眼前手拿着伤她的利器的男人。片刻后,她的双眼似乎充满了不可置信,她嗫嚅着,“姑父?”
这两个字成功地阻止了男子接下来的动作。
方才,眼前的这个来历不明地女子盯着他傻愣愣地看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她。
长相、服饰皆不是他们女真族该有的特点。只是这双眼…
“你喊我什么?姑父?”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嘲讽。
想要保命他倒是能理解,可用这么荒唐的称呼想要从他皇太极的手里逃脱,绝不可能。
“现在不是,将来一定是。”
这双眼她绝对不会记错的。
她记得,姑姑出嫁后的第一次省亲,就是姑父皇太极陪同一起回科尔沁的。
她是小辈,跟着一群长辈们见识过这些属于大金国的事物还有人。
姑姑从小就待她极好,所以特地让她去见过了姑父。彼时,她一点也不怕眼前的姑父,看着他的眼睛喊了一声姑父。
那双眸子里的情绪是她在科尔沁草原上从未见过的,只是后来爷爷跟她在一次谈话里,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那是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
原来,不论是十几年后的皇太极,还是现在的皇太极,他始终如一。
说话间,她竟然挣扎着起身,离他又近了几步,“现在是什么年月?”
从头到尾,她说的都是满语,只这一句,她说的是蒙语。
皇太极并未想过眼前的女子会有这般举动,但他手里的刀却没有举起来,渐渐放了下去,“明朝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
他的回答用的也是蒙语。
只是这几个字听上去颇为用力。
女子了然一笑,“留下我。”
此刻,她出现在了连她都没有出生的年月里,她应该是害怕惶恐的,可如今,如何让眼前的人留下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眼前的男子,她年轻的姑父…虽然听上去很奇怪,可这也是她在这里最熟悉的人了。
“理由。”
“就凭我刚才那句话。我们打个赌,你将来,一定会是我的姑父。”
皇太极不语,只是眼里的嘲讽愈加深了。
“于你而言,不会有任何损失。”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知道再不止住血,她就会因为失血而昏迷过去,到时候,她还能否有醒来的机会都犹未可知了。
皇太极手里本就虚握着的刀被她一把夺去,挥动了几下,身上的几块布条被她扯了下来,随即就往伤口处包扎着,动作十分娴熟。
“你留下。”
这三个字和一份干粮同时落在了大玉儿的面前。
“我能要水吗?”
皇太极从腰间扯下水袋,“从现在起,你只能用满语同我交流。”
他又拿出一把剪子,“军营中不能有女人。”
“何必如此麻烦。”说着,那把还未从她手里扔下的刀又往头发上招呼去了…
利落的手法比她斩断的发丝落得更快。顷刻间,她曾经最爱的辫子化成了一地碎发,可此刻的她并不心疼,时间能够让她继续拥有长发,可前提是,她得活下去。
许是一段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犹豫的动作触动了皇太极的某一种情绪,他的动作缓了几分,从她的手里再次取回了他的刀刃。
“夜已深了。今夜,你便睡在此。”
毛毡被掀开,洒落的月光只片刻映照在大玉儿的脸上,随着那毛毡的轻微晃动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
他把自己下榻的营帐留给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大玉儿内心稍微放下了一些担忧。看来,她方才所说所做的,让他的防备之心减弱了几分。
今夜过后,她要用什么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饮着水又啃了几口干粮,这才缩在塌上的角落处。
大玉儿的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早就胡乱的发,待她回过神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脚踝处,仍旧隐隐作痛。
一团乌发被皇太极扔进了架着的火堆里,很快就成了灰烬。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就这么宿在了自己的营帐内,而他心软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那两个字?
将来?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路,是靠他自己一步步杀出来的。
先留着吧,说不准,也能为他所用。
夜里,大玉儿睡得迷糊,恍惚间看见一身影立在她的床前,她奋力睁开双眼,“你…”
“名字。”
“…布泰。”她这么说着,掩饰去了她的所有真实。
她记得爷爷说过,科尔沁曾经与大金是敌对关系,科尔沁不敌遂愿友好共处,甚至成为大金的附属,与大金之间一直保持联姻同盟关系。
而这个时期,正是出于形式极为不明朗的时候,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姓氏,至少,现在不可以。
“你没对我说真话。你是蒙古族人,你是科尔沁部的?”
大玉儿一阵懊恼,她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说了她的母语。如今,自己骗不了他,他也一定不会被自己所骗。
“是,我是科尔沁部的。”
语罢,她直视着皇太极的眼睛。在夜色下,他的双眸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不错,倒挺实诚。”
“姑…”大玉儿只开了口,最终没有说下去,现在的她和他甚至是同龄人,这声有辈分的称呼,她着实开不了口。
“你喊着我姑父,那你的姑姑也定是科尔沁部有尊贵身份的人的女儿。”
也只有这样的身份的女人,才有资格做他皇太极的福晋。不论是真情亦或是逢场作戏,他的身边都不会出现拖他后腿的女人。
“我该如何称呼你?”
她越过了这个问题。这一年,她的姑姑才是孩童时期。
“喊我八爷。”
“八爷,从今往后,我愿追随于你…”大玉儿用她所知晓的满族词汇正欲滔滔不绝时,被皇太极冷声打断,“我的身边不养无用之人。”
“可会汉族语言?可识得汉字?”
皇太极追随着他阿玛的脚步,闲暇时,他会找来那本《三国演义》翻看。他的汉语并不精通,许多不懂之处,他都会请教阿玛身边的谋士范文程范先生。
大玉儿老实地摇摇头。前些年爷爷让她学过,可她不大感兴趣,忘记的比记着的多。
“天亮时,你跟我来。”
“是,八爷。”
星子洒在她的脸上,她躺下身,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一夜大玉儿不知怎么度过去的,也不知她是如何起的身,换上了一件倒挺合身的男装跟在皇太极的身后去往了马厩。
她不敢随便乱看,只低头,待见到熟悉的马时,她才缓了过来。
“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马上功夫。”
他负手而立,这么吩咐着大玉儿。
两军对垒暂时停歇,皇太极这才有心思放在这个来历不明的蒙古人身上。
他在军中威望较高,他的身边既然能多出一个人,那也必定是能信得过的人,也无人会过问。
所以,眼前已经上了马背上的女人选择跟在自己身边,倒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额娘说他自负,他承认。
这熟悉的感觉让大玉儿放松了不少,甚至顾不上听从皇太极的命令,就驾马奔驰起来。
马场较大,大玉儿驾着马跑了好几圈,毫不费力,她来到皇太极身边,“八爷,可有弓箭?”
日光下,薄薄地晶莹轻附在女子的额头上。可她笑容四溢,脚踝处的伤口有些许裂开,都并没有阻碍她肆意的心。
在马背上,她就是最自由的。
皇太极扔给她了一把弓和一桶箭。
她熟练地绑在腰上,便继续驾着马。她的左手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箭,迅速射出,距离红心只差一点距离。
大玉儿脚下和手上功夫都未停歇,末了,她又回到了原地,正一脸兴奋地看着皇太极。原本以为自己这番表现能够得到皇太极的些许认可,可他面无表情。
“不过是你从小就会的技能罢了。”
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大玉儿僵直了背,“那八爷,要教我识汉字吗?”
“下来。”
大玉儿又低着头,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太极的身后,随着他又回到了营帐内。
她立在原地,皇太极在案桌上拾起了几本书交给了大玉儿的手里,“这是识汉字的必读之书。这几日你哪里也不能去,便在此先熟悉汉字,桌上有笔墨纸砚,你可以学着临摹。”
“那八爷你呢?”
“眼下只是暂时停歇了战事,随时会上战场。你在这里不要随意出入,保你安全。”
言罢,营帐彻底安静了下来。
大玉儿的目光此刻落在手里的几本书上,不经意地开了口,“八爷是彻底信了我了?”
这份信任,让大玉儿感到了一份暖意。
“我从不轻易信任旁人。”
“你,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大玉儿的神色暗淡了几分,随即释怀。
是,莫说是皇太极,即便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就这么短时间内的去信任一个陌生人。
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敢说的陌生人。
大玉儿不再说话,只是蹲坐在案桌旁。营帐内只剩下翻书的声音。
夜色降临,营帐内只有大玉儿一人,期间只有一个固定的人入过营帐给她送来吃食,她再也没有见过皇太极,她也没敢开口问。
案桌上的蜡点燃,映在大玉儿的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和几分惆怅。
她记起了许多年前,爷爷让吴克善哥哥守在自己身边监督自己学习汉族知识的画面来。
那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只想带着苏茉尔偷摸出去骑马,跟那些草原上的男子们比试一番,争个输赢。
有一次被爷爷抓个正着,罚她不准吃饭,直至背会一首诗才肯饶了她。
她记得她背得磕磕巴巴,很多汉字她都没学会,全部用蒙语给混了过去。
爷爷拿她没办法,就连说了几句是个没有天分的丫头,此后,她也再没有碰过这些。
谁曾想,几年后的今日,一切不愿意面对的,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她却毫无反抗的能力。
而她不仅要面对这些,更要面对这个在自己出生之前的世界,而她唯一能够倚仗的人,只有她未来的姑父,皇太极。
而她,也注定要回到属于她自己的生活里。她要回到科尔沁,回到爷爷、吴克善哥哥的身边。
想到这里,大玉儿只觉浑身冰冷。她就这么活生生的消失在了科尔沁,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她只知道她再次睁开眼时,就出现在了这个营帐内,在听到有人靠近时,她想也没有想就躲在了桌椅帔下。
如果发现他的这个人不是皇太极,现在她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如果,她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姑父是谁的话,恐怕也在劫难逃。
她挺直着身子坐了一整夜,蜡烛燃烧尽了,可她还是没有合眼,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害怕。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大玉儿浑身一颤,手把蜡烛给触碰倒了,滚落在地。
“一整夜未眠?”
“我不属于这里,迟早要离开的。但是,离开前,我会报答你的这份恩情的。”
她的声音沙哑,刮在皇太极的耳蜗里极为难受。
“我何曾说过需要你来报答我?”
语气里尽是冷淡。
“你不需要,但我会这么做。”
皇太极不语,“歇着吧,军营里可找不出人来伺候一个病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