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沈神医今日来看过了,他说小芸吐的只是瘀血,吐出来也算好事,并无大碍。”
祁斯遇听到这话时愣了,她知道父亲今日没来是因为母亲病了,却没想到母亲病得这么重。
“好,就让沈医留在中都吧。”皇帝说完这话就变了脸色,冷得全然不像是先前提起蔺辰芸的模样。“你可瞧见杨展了?今日安全应由他负责,但自从乱起来朕就没找到他。”
“此事臣定会查明,不过现在您回到宫中才是当务之急。”
皇帝起驾回宫后祁斯遇才看着满地狼藉感叹:“好好一场春猎,却是弄成了一场笑话。”
蔺珏看向蔺昊,有些别扭地开口:“大哥去我府上一趟吧,我给你处理伤口。”
蔺昊本想拒绝,但又想到二人毕竟是亲兄弟,还是点头同意了。
祁斯遇却注意到了他们身后脸色不佳的杨子书,她伸手拍拍杨子书的肩:“子书你放心,我爹一定会找到杨大人的,他不会有事的。要不就先去我家等消息吧,再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压压惊。”
杨子书摇头拒绝了:“多谢小郡王好意,子书还是回家去等吧。”
祁斯遇只得作罢,带着陈桥陈厌回了家。三人都没受什么伤,换了衣服就去饭厅吃饭了。长公主听说这件事很是担心,撑着病体也要确认三个人的情况。
“你们三个都没受伤吧?”
“没有。”祁斯遇扶着蔺辰芸坐在了椅子上,“倒是母亲您的身子怎么样了?斯遇实在疏忽,今天听爹说才知道您还吐血了。”
“没事。”蔺辰芸拍了拍祁斯遇的手背,“放心吧,沈神医都说没事。”
“那就好,听说舅舅让沈医留在中都了,等春猎这事结了我去看看他。”
“好。”
见长公主一脸疲惫祁斯遇也没和她说太多,早早就把母亲送回房休息了。直到屋内只剩他们三个人的时候她才开口:“你们不觉得子书今日有点反常吗?”
陈桥很快接过话:“要说反常肯定是大皇子更反常啊,我还以为他这样的人不杀二皇子都算客气了,想不到他今天还能像个菩萨似的在那儿救人。”
祁斯遇带着偏见想了想也点点头:“确实,他很反常。”
“杨大人不在,其实有两个可能。”陈厌终于开口拉回了话题,“如果这件事是他谋划的呢?”
这是祁斯遇从未想过的事,她立刻否认:“怎么可能呢,杨大人是最正直老实的人了。”
陈厌也不同她争辩,“我只是猜测。”
可他的猜测却成了真。祁哲很快查出谋划这件事的人正是杨展,所谓的黑衣人也多是巡逻士兵。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真相,对祁哲本人、杨子书甚至是祁斯遇来说都很痛苦。
祁哲一向同杨展交好,杨祁两家来往很多,祁斯遇也很喜欢这个正直却不呆板反而很有趣的叔叔。如今他犯下谋逆大罪,杨子书首当其冲要被牵连,祁斯遇想到这些日子她看的前朝太子案,株连了许多可怜人。杨家不过是寻常世家,不会像蔺辰嵘那样只牵连母族妻族,恐怕九族都难逃厄运。
祁斯遇纠结再三还是难改本心,偷偷入了宫去向皇帝求情。
“斯遇祈求陛下网开一面,放过不相干的人。”她头磕得很响,言辞也十分恳切,可皇帝的心都是冷的,不吃这套。
“这是谋逆的死罪,即便朕网开一面也要夷他三族,你想保的人依旧活不成。”
祁斯遇心里清楚,此事是她无理取闹,但她还是想替杨子书、替杨展无辜的族人争一争。她又磕了三个响头,说:“妄图弑君,谋逆大罪,罪无可恕。可斯遇也的确无法看着自己的朋友死于无妄之灾。”
蔺辰峥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折子丢向了她。“你怎么不说朕是欲加之罪呢,瞧瞧你爹,比你还过分!”
祁斯遇打开折子翻了翻,心里也是一惊,祁哲竟然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揽,只求皇帝网开一面判个流放三千里也好。祁斯遇将折子递了上去,跪地又低了几分,她也不知道到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只觉得无力。
“陛下,二皇子求见。”
蔺辰峥挥挥手示意赵海将蔺珏带进来,又对祁斯遇说:“又一个来求情的,你要跪去屏风后面跪吧。”
“微臣遵旨。”
蔺珏快步走进了濯尘殿,“儿臣叩问圣躬安。”
“朕安得了么,你也是为那个小伴读杨子书的?”
蔺珏又磕了个头,皇帝见他这副模样摆手让他快些说话。
“儿臣是为杨展大人来的。大哥离开大理寺之后儿臣去查了卷宗,又问了阿遇关于刀的事情,之后儿臣没有松懈,一直对比着各式各样的刀,想找到杀害五弟的凶手。
儿臣是少数知道太子府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今日黑衣人的路数让儿臣觉得很是熟悉。在见到杨大人的刀之后儿臣更是确定,杨展此人心思歹毒,不仅下手杀了五弟,还要暗害父皇。”
蔺辰峥并不表态,过了一会才看向屏风说:“你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的很是有意思啊。”
蔺珏也看向屏风,祁斯遇缓缓起身挪了出来,随后又跪在蔺珏身旁:“微臣并不知二殿下会来,也未曾同他商量过。”
蔺辰峥自然是不信的,他只对蔺珏说:“既然你提出杨展的事,那你就去查吧。朕给你三日时间,若是人抓到了、供认了,朕就给他和你们留个念想。”
蔺珏和祁斯遇一起磕头道谢:“儿(微)臣谢主隆恩。”
蔺辰峥见祁斯遇还是跪在那儿,忍不住看着她问:“你不同他一起去?”
祁斯遇摇头:“斯遇早说过自己没什么查案的天赋,不然也该是最熟悉刀剑的我发现这点。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
“祁斯遇你有没想过,如此血海深仇是会让一只羊变作一匹狼的。”蔺辰峥话说得轻飘飘的,似乎是并不在意。
祁斯遇深吸一口气,又俯身磕头:“臣以为狼子野心是人的一部分,即便他想做狼,也要看猎人同不同意。拔去尖牙磨秃利爪,这狼还是狼吗?”
“还真是长大了。”蔺辰峥的感叹有些突然,随后他起身走到祁斯遇身旁蹲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脸。他坐在祁斯遇身边看着自己的王座,如唠家常般问:“狼子野心,你的野心又是什么呢?”
“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祁斯遇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希望天下一统,九州尽归我大缙;希望公道永存,善恶终有报;希望能除暴安良,让善作诗者作诗,让善使刀兵者征战,让天下万姓有可依;希望江湖庙堂都清明,希望兄弟血亲和乐,希望能亲眼看到一个真正的了不起的盛世,远超大燕的盛世。”
“真是难得你心里装着苍生万姓,朕现在倒是相信不论他们几个谁称帝你都能是一个了不起的千古能臣了。”蔺辰峥说着轻轻摇摇头,“或许你比他们更适合创造一个盛世,可惜了。”
祁斯遇被他这话弄得一愣:“可惜……什么?”
“可惜不姓蔺,可惜又流着蔺家的血。”皇帝说完拂袖起身,头也而不回地离开了濯尘殿。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祁斯遇一个人,但她还是坚持跪着。她身体好得很,跪着并没什么,只是今日磕了太多头,额头稍微蹭破了皮。
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她也终于能静下来思考杨展的事了。这件事太古怪了,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和自家脱不了关系。碰巧祁哲没去,杨展就策划了这一场事变。甚至他的刀都能同太子一案对得上,直接背了刺杀太子的大过。
可事情又有些解释不通,长公主的病是真的,祁哲得知真相的惊讶神情更不似作伪,就连太子一事也是蔺珏提出来的。
甚至这整件事就没什么意义,杨展若是真的想杀皇帝,自己亲自动手胜算不是更大。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遇刺驾崩,他杨展又讨得到什么好处。
祁斯遇想了很久也想不通,只能把这些事都暂时压下不再去想。
她这一跪就跪到了傍晚,蔺辰峥也没想到他同大臣议完了事祁斯遇还没走。皇帝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铁人也扛不住这般跪着,起来陪朕用膳吧。朕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宫里的红烧麒麟面,总是赖在朕这里蹭饭。如今长大了,倒是同舅舅生疏了。”
祁斯遇起身时酿跄了一下,皇帝伸手扶了她一把。濯尘殿的桌子不大,她和蔺辰峥坐得很近,屋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竟真的有些温馨之感。
但她纠结再三还是开口打破了这难得的温情:“若是珏表哥找到了杨大人,您真的会放小杨公子一马吗?”
蔺辰峥苦笑一下:“你还真是心中一刻也搁不住事。你放心,天子之言断无不信之时。”祁斯遇放下筷子又要起身跪谢隆恩,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臂说:“自家人吃饭,没这些规矩。不过春猎毁了,你心里可有遗憾?毕竟这也是你回京之后参与操办的第一个盛事。”
祁斯遇摇头,很认真地答道:“说不上有,毕竟这些日子我在太常寺也不是白忙活,还学到了不少东西。况且春日又是动物繁衍之时,少些捕猎也是积德了。”
蔺辰峥笑了,说:“蔺家这么好斗的血脉,却生出你这么个圣人,还真是有趣。”
皇帝的话在祁斯遇心中起了涟漪,她不由得想起这些年舅舅都说他是蔺家血脉而非祁家人。从前她以为这是亲近,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她先前那些有端无端的猜测又一股脑涌了上来,弄得她心里更乱了几分。
“母亲还说心软是过错呢。”
闻言蔺辰峥望向墙上卷着的壁画,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那幅画放不下来,是他心里放不下。他放不下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主施仁政的嵘太子,善良俏皮的芸公主,沉默寡言的都国公世子,还有武艺精湛的陈氏兄弟,谨小慎微的越王,少年意气的息家小将军。
可惜太康年间的事到底留在了太康,长平容不下这些冗长无用的感情。
“其实她曾经也是个善良的姑娘,是这中都城里无数少年的心上人。”
祁斯遇却想不出那样的蔺辰芸。她从小到大见的都是一个坚强且强硬的长公主,她严厉、吹毛求疵、脾气暴躁……总之就是没有善良。有时她都觉得母亲就是没有心的,甚至连血都是冰冷的,所以她才和长公主一直都算不得亲近。
见祁斯遇不说话蔺辰峥又接着说:“当年先帝纠结了许久,才将你母亲许给了你父亲。不过他没看错人,你父母相敬如宾二十年,是大缙的佳话。”
祁斯遇忍不住问:“我爹娘也是太康十七年成亲的吗?”
蔺辰峥思索片刻点头:“是,他们是春日里成的亲,那年冬天又有了你。”
祁斯遇放下筷子,很是认真地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你给身边的每个人都带来了很多很好的东西。”
“母亲因为生我才落下病根,我又惯会惹她生气,我怕母亲的身子会因为我一日日差下去。”
蔺辰峥叹了口气才说:“不,正是因为有你,许多东西才不一样了。”
听话的人想到的是蔺辰嵘之死,说话的人想的却是那些囚困。蔺辰峥看了一眼在一旁坐得乖巧的祁斯遇说:“回家去吧,朕可不敢把你扣在这儿。”
“是。”
祁斯遇没急着回家,直奔杨府想找杨子书,可杨府戒备十分森严,她看了一眼就去了二皇子府。杨子书果然在这,几日不见他憔悴了不少,翩翩公子成了积弱沉疴的病美人。
“子书——”祁斯遇难得当着杨子书的面这般叫他,却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在杨子书还和从前一样,很是善解人意。“宫中之事殿下都同我说了,子书还要感谢小郡王求情之恩。”
“子书你放心,等找到杨大人我一定让我爹问个明白,一切定还有转机。”
杨子书苦笑一下,却还是在道谢。“国公爷上折子的事子书也听说了,家父及我能得您二位挚友,是毕生荣幸。”
这样的杨子书让祁斯遇觉得心里有些难过,她很是认真的向杨子书拱手致礼,又说:“斯遇,定不负君所望。”
祁斯遇扔下话就离开了二皇子府,这其间的疑点她还需要同父亲母亲细细讨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