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军带了大队兵马,行进速度远比不上祁斯遇他们。祁斯遇和蔺昊才一到玉门,就开始整顿兵士了。蔺昊在西北做过很多年的将军,在这儿不管是谁的旧部都要卖他几分面子,他和祁斯遇重新收编西北军的进程倒也算顺利。
因着叶家军的缘故,重排西北军并不那么容易,即将在这里主事的武将军又没到,所以蔺昊和祁斯遇最开始也只是着手重排了叶将军和度郁侯那些没跟着离开的心腹。
将军叛逃,许多副将士兵也难免敏感,怕上头迁怒于他们,也怕因为选错路以后不受待见,再没了晋升的机会。
蔺昊很懂他们的顾虑,最开始打散军队的时候就明确指出了这点。不仅以王爷身份担保此次收编绝不会迁怒任何一个留下的人,还说每个留下的人都是对大缙忠心不二的臣子,自掏腰包给了赏。
只是祁斯遇始终兴致不算太高。蔺昊知道她愁的是什么,特地在用膳的时候问她:“你在担心叶远背骂名?”
祁斯遇摇头说:“又不是谁都图名垂千古,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全。袁行俨这人我没打过交道,但他哥袁行俭的行事作风我还是听过的,阴刻权臣。若是袁行俨和他哥如出一辙,那叶小将军就不会好过了。”
“你倒是良善。”蔺昊却没半点担心,“叶远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他又不笨,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祁斯遇懒得和他掰扯这些,干脆不谈叶远了。“武将军明天就该到了吧。”
“是快了,等他到了,你我也该启程去大叶城了。”
“舅舅的心愿已经落空了,这和谈还有必要吗?”
“有没有必要都得去啊,皇命难违。”蔺昊说完抬头看了一眼祁斯遇,但这一眼却让他愣住了。蔺昊指着祁斯遇的脸,带着不可置信说:“你……你……”
祁斯遇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开口问:“怎么了?”
可她这一开口也知道是哪儿不对了,随着她的话一起出来的是一口血。蔺昊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起身用帕子捂住了她同样在流血的鼻子,二陈和许方站得稍远些,但也很快注意到这边的不对。陈桥赶紧去找唐一惊了,陈厌则在祁斯遇昏倒之前冲过来抱住了她。蔺昊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不停流血的祁斯遇了。
“是中毒。”唐一惊才一搭上她的腕子就做出了判断,随即她又和蔺昊说:“这毒很麻烦,我暂时能保小郡王三天无虞,但要是这三天过了还没有药的话,那就难说了。”
陈桥问得比蔺昊还急切:“要什么药?”
唐一惊先是说了一大堆药材,然后才补充说:“最重要的是最后三味,这几味都是渝国特有的解毒草药,所以才说难寻。我手里只有一味厚朴,剩下的就得你们来找了。”
武将军已经进了城,但祁斯遇还在那里躺着。唐一惊虽说可以保祁斯遇三日无虞,但到了第二日,祁斯遇的耳朵也开始流血了。
坐在她旁边的蔺昊越发暴躁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和谁发脾气,他只能大声在屋子里喊:“不是说还能活十年吗!怎么才来半月就成这样了!”
“还请王爷小声些。”唐一惊轻声说,“太吵的话,我会施不了针。”
蔺昊看着唐一惊,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如果是圣药呢?如果有圣药,是不是就能治?”
唐一惊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毕竟圣药可比这些解毒草难得多了,但她想了想,还是点头说:“理论上可以,只是圣药要从何处寻也是问题。”
“没有问题了。”蔺昊说完这句话反倒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某个重担一般。“她有救了。”
陈桥进屋的时候就看见蔺昊正要拿碗接血,他下意识说:“若是至亲割血肉有用,我和陈厌早就做了。”
蔺昊懒得在这里又同他解释,甚至也当没听见他承认自己是陈家余孽。反倒是唐一惊帮蔺昊说了一句:“不是迷信,吴王的血有用。”
鲜红的血被灌进祁斯遇口中的时候蔺昊才很吝啬地给了陈桥一个解释,“我早年受过重伤,服用了渝国圣药巫草,这巫草的药力可在体中转圜十数年不散,给她喝至少可以吊命。”
唐一惊也点头表示认可,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又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蔺昊的血的确有用,到晚上祁斯遇的状况基本就稳定下来了,至少是不再流血了。唐一惊也给了个他们一颗定心丸。“剩下的余毒,就算没有那些药我也能解了。”
不过祁斯遇还是很虚弱,又过了两天才醒。彼时去大叶城找药的陈厌都回来了,他费了很多心思,虽然晚了一天,但到底还是把药给找齐了。
祁斯遇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祁斯遇虚弱得不行,但还是咧嘴笑了一下,说:“还以为这次真的要死了呢。”
蔺昊嘴下从来不肯积德,当即说:“可不就是要死了,瞧你这个死样子。”
陈厌顾念着蔺昊的割血救命之恩,只是和祁斯遇说:“已经要好了,没事了。”
“又麻烦唐姑娘了。”祁斯遇看着唐一惊说。
唐一惊摆手说:“不敢,让您中毒也是我的疏忽。”
陈厌喂祁斯遇喝了半碗水,祁斯遇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才想起来问:“陈桥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在煎药。你出事把他吓坏了,这两日的药都是他寸步不离煎的。”
陈桥煎好药之后本来要亲自喂她,奈何蔺昊实在强势,在他进门之前拿走了药碗。也是知道蔺昊不会害她,陈桥干脆也没和他争,只是抱着刀半闭目靠在了门边。
“大表哥来了。”在祁斯遇醒过来这段时间唐一惊已经给她讲了蔺昊割血救她的事,顺便还披露了蔺昊隐藏多年的秘密——圣药药力不散,这正是蔺昊一直无嗣的原因。她并没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只是说:“还是多谢大表哥了。”
“出息。”蔺昊皱眉看她,然后在床边坐下了。看得出这位王爷确实没伺候过人,刚给祁斯遇喂了两口药就把人弄呛到了。门口的陈桥听到祁斯遇咳嗽也开始皱眉,然后他又听见祁斯遇边咳嗽边说:“你别害我。”
蔺昊根本没在乎这害与不害,只是感叹了一句:“还好你活着。你要是死了,我这人生得少三成乐趣。”
祁斯遇显然是好了,还能和他对呛:“连一半儿都占不上,那我还不如就死了呢。”
“那你死吧。”蔺昊嘴上这么说着,实际上还在给她喂药。祁斯遇被药堵得开不了口的时候蔺昊还不忘数落一句:“嘴上一点儿避讳没有,小心早晚成谶。”
“那我还就该多说,说得多了,自然有准的。”
蔺昊没搭茬,只是默默喂她喝药。药已经见底的时候他才又开口说:“四成吧,不能再多了。”
祁斯遇却嫌他喂得慢了,干脆夺过药碗一口喝光了。蔺昊看着她喝干净的药碗,突然问:“还死吗?”
“你少管。”
蔺昊原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但看到她说完话飞快往嘴里塞了个蜜饯的时候又忍不住要笑她:“你还真是出息,二十大几的人了,吃口药还得配蜜饯。”
“你少管!”祁斯遇确实有精神头了,这句说得声音都大了点。
门外陈桥看着突然出现的陈厌,边吃饴糖边和他说:“她倒是容易开心。”
对此陈厌只是说:“你别吃阿酒的糖了。”
下毒者是蔺昊亲自揪出来的,此人也是沉得住气,下完毒不跑不说,还一直就在这儿等着看祁斯遇的结果。
蔺昊和祁斯遇审这人的时候陈桥刚好过来送药,蔺昊这几日喂药喂出趣味来了,看见药碗下意识想接过来。谁知祁斯遇身体大好,比他手还快些,接过药碗一口就喝了个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碗被她随手递给了床边坐着的蔺昊,蔺昊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本要问什么。
还不等他开口,对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直接说:“我是叶将军的人,要杀要剐随你。”
祁斯遇含着块蜜饯,轻声说:“你这锅甩得也太不高明了,叶小将军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蔺昊问他:“你是渝国的?”
那人没反应。
蔺昊很有耐心,又问:“我岳丈?”
那人还是没反应。
这会儿蔺昊心里也了然了,“沈中书令。”他已经不像是在问了,反而像是在陈述某个事实。果不其然,那人还是沉默着,只是祁斯遇和蔺昊也都得到答案了。
“我不杀你。”祁斯遇说,“你若是回去,就和沈大人说一声,就说我有个忠告给他。一步错步步错,人一旦行差踏错,就回不去了。”
那人终于开口了,“这话我也送你。祁斯遇,就算没有沈大人,我也会来寻仇的。”
祁斯遇确实不知,只能直截了当问他:“你寻的是哪门子仇?”
“我是东宫故人,东宫总管的弟弟。”
祁斯遇听着他的话叹了口气,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确实是我的过错。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走吧。”
直到那位故人出了门蔺昊才问她:“他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为什么不杀他?”
祁斯遇却反问他,“难道大表哥当初不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吗?”
蔺昊想了想,说:“我以为你还想杀我呢。”
“没想,但也没不想。”祁斯遇说完又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方才那句话也不单是说给他的,这话给我自己、给我娘,还有你,都很适用。”
“但你我就是没得选啊,如果有得选,谁会非得走这步呢。”蔺昊皱着眉,依旧不想评断长辈,只说:“人生确实如此,不过斯人已逝,错不错也不重要了。人都没了,再大的错也算不得错了。”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看着祁斯遇,问得很认真,“你呢?你是不是也要等到我死了才能不恨我啊?”
祁斯遇又反问他:“你呢?那你什么时候不恨我?太子之死的嫁祸,还有那差点落到你头上却最终无果的太子位,这可都和我脱不了干系啊。”
蔺昊沉默了,祁斯遇也一样。
最后蔺昊才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想救我?”祁斯遇又问他,“之前不是几次三番要杀我吗?怎么,非得我死在你手上你才满意?”
“以前你是符号,杀就杀了。现在你是个活生生的人,真要我看你死,还挺难的。”
蔺昊的坦诚逗笑了祁斯遇,祁斯遇笑得有点狡黠:“承认吧,你还是有些行伍气在身上的。”
“随你怎么想吧。”
“救我一命,还留个把柄给我,值吗?”
“我敢给你,就说明我不怕你说,说明我不觉得这是个把柄。”蔺昊又笑着反问她,“再者说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你的把柄呢?”
祁斯遇以为他说的是自己的性别,只能故作镇定,她什么也没问,甚至也没试探一句。只是说:“那也请大表哥攥好我的把柄吧。”
饶是药日日都喝着没断,祁斯遇在启程去大叶城的前一晚还是发起了烧,她烧得很厉害,热又半天都退不下去,弄得众人都担心她是没好利索。
祁斯遇烧得脸颊通红,急得二陈轮着给她换热毛巾擦脸。唐一惊给她配了退热的药,亲自煎好给她喂了下去,才让她的情况稳定了些。蔺昊也放心不下,隔一会儿就会来看看她。
祁斯遇的烧好不容易退了大半,她一睁眼就看到了蔺昊,她半点没用的话都没说,直接问蔺昊:“你的小字是什么?”
蔺昊被问得一愣,但还是摇头说:“我没有小字。”
祁斯遇又问他:“那你是一出生就叫蔺昊吗?”
“不是。”纵然她的问题一个赛一个地奇怪,蔺昊还是耐心给她做了解答。“我刚出生那会儿一直在我娘身边,这个名是父皇后来给我改的。”蔺昊看她问得费劲,直接把她可能想知道的事都一股脑说了。
“我原名叫斯仍,取的是‘沿袭’的意思,这差不多是我母亲能想到的最好的字了。当然,这也是种示弱,我娘希望能用这层意思换来一点父皇对我的怜惜之情。”
祁斯遇明白“仍”的意思,也明白蔺昊的意思。蔺昊作为一个酒后意外得来的孩子,只有这个“沿袭”才值得皇帝垂怜。她想了半天,却只是接着问:“斯仍,哪个斯?”
“斯人已逝的斯。”
“那你是哪年改名的?”
“有老三那年。”蔺昊说完这话突然叫停了她的问话:“可以了,别问了。”
祁斯遇迷糊的脑袋里还有点困惑,她看了蔺昊一眼,还是问了个问题:“你这是对我的恻隐之心吗?”
蔺昊摇头说:“我怕你神志不清瞎想。”说完他还欲盖弥彰拍了拍祁斯遇的肩膀,又说:“很多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别乱想了,睡会儿吧。”
他大概是吃准了祁斯遇不大清醒、会听话才这么说的。祁斯遇也真的没辜负他,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蔺昊看着祁斯遇的睡颜,无声叹了口气,他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够狠心。明明有无数个可以把这件事捅出来的机会,到了最后关头又都不忍心了。
他对祁斯遇,实在是嫉妒之心和恻隐之心并行。因为嫉妒之心想让祁斯遇知情、想让祁斯遇和他一样痛苦;却又因为那一点点恻隐之心说不出那样残忍的话,还顾念到了一点可能没怎么存在过的兄弟情。
还是不够格啊。
果不其然,祁斯遇第二天起来病好了大半,连带着她和蔺昊的对话也被她忘了大半。除了蔺昊的原名和蔺昊最后哄她睡觉之外的事都记不清了。
她预感蔺昊不会给她复述,干脆也没有再问。
说是和谈,就不好带太多人去。祁斯遇和蔺昊只带了个二十人的小队,许方和陈桥倒是跟着来了,可袁行俨站在城楼上喊话的时候就说了,二十人也不行,既然说要和谈,那就只有使者能进城。
祁斯遇和蔺昊都不觉得袁行俨会在这种情况下害他们,就让小队先停在了后方,自己骑马一步步走向了大叶城城门。
可他们才到城墙射距祁斯遇就听见了破风声,她根本没佩剑,下意识抽了蔺昊的剑把飞来的弓箭挥开了。谁知这弓箭中间还藏了飞刀,箭头是被击飞了,箭尾也被祁斯遇抓到了,可那把小飞刀也结结实实扎进了蔺昊的胸口。
蔺昊和祁斯遇都愣住了,蔺昊昏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是你要杀我啊?”
他说完这话就昏过去了,祁斯遇叫了几声大表哥都没反应,只能下马托住了蔺昊,扶着他给他输送内力护住心脉。许方见蔺昊倒了即刻冲了过来,二十人小队也跟了过来,但这会儿袁行俨却什么也没说。
这一箭当然也不至于要蔺昊的命,它更像是某种游戏,承载着对面这位将军的恶趣味以及怨气,狠狠扎了蔺昊一下。
许方和陈桥扶住了蔺昊,祁斯遇终于倒出功夫喊话了。她没说什么两国邦交,只是说了一句:“故国来人都不让见,你敢说贵国对叶小将军是真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