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发生在淮安的事没有哪件是陆同知不知道的,小郡王前一天刚刚见了于历,陆同知次日一早就去拜访,顺便还要说说于历的小话。
杨子书知晓祁斯遇不爱应付陆知,便主动去了前厅。陆同知不放过一切先发制人的机会,一瞧见杨子书立刻开口卖惨:“听闻小郡王昨日去了于大人祠又中途离开了。陆某惶恐一整日,不知道是哪里不周到让大人改了心思,所以今日特来询问,望小杨公子能给下官一个明白。”
“陆大人多虑,您的招待并无不周之处。只是小郡王遇见了故人,难免要叙叙旧。”
“小杨公子莫要宽慰下官了。有些事小郡王不说下官也能猜测一二,是于历来告过状了吧?”
见杨子书沉默陆知又说:“并非下官爱背后说人不是,实在是于功曹此人问题实多。从前于大人还在时他就时常打着于大人的名号收受贿赂,仗着自己身有官职又是于大人的弟弟在淮安横行霸道。现在于大人病逝,他又来攀附小郡王,下官实在是不忍让小郡王受此奸臣蒙蔽啊……”
陆知话音刚落屏风后就响起了掌声,稀稀拉拉几下过后小郡王才懒着调子说:“陆大人说得挺精彩啊。”
小郡王是个变数,陆知琢磨了几天都完全猜不透的变数。眼下这话也如此,说是称赞语气不对,说是责骂表情又不太合适。陆知只好像从前一样顶着笑脸应承:“下官直言事实罢了,旁的愧不敢当。”
“不敢当啊,你对于家下手的时候不是挺利索的吗?”祁斯遇挑明的话让陆知更觉难堪,脸色都变青了些,但他依旧不认:“小郡王此言当真是令人惶恐,只是不知您是否有证据呢?”
祁斯遇却不急着回答,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前几日去陆大人家里觉得府上假山甚是不错,昨日我特地叫陈厌去了一趟,想着偷偷将假山摹个形回去建个相似的。想不到小小一个同知府,小小一个假山有这么多门道。”
祁斯遇吝啬地瞥了一眼陆知,又接着说:“金屋藏娇本郡王见过不少,假山藏娇倒还是第一次见。这几日本郡王总觉得奇怪,直到见到于历才想通。就算于大人不在了,于大人的家眷也不能陪葬去,怎得能都不见了。”
陆知的额头已布满了汗珠,但他还是嘴硬:“就算于随的妻女在我府中又怎样?你能证明是我下的毒吗?”
祁斯遇终于笑了:“可谁说于大人是被毒死的?明明是病逝,不是吗?陈厌,把陆大人压牢里去吧,会有人审他的。”
陆知看着祁斯遇,眼里满是怨毒:“祁斯遇!我背后的大人物你得罪不起!你会不得好死的!”
祁斯遇对着陈厌摇摇头,示意他自己不在乎。随即又叹了口气,这气却是为陆知叹的。“许方先生是我的故友,你说他会选一颗棋子还是一个主子?”
陆知被陈厌和杨子书带下去时陈桥端着碗核桃酪进了屋。“本来想用荔枝给你做碗甜羹的,但是厨娘不会,就只让她做了碗多加糖的核桃酪。”
祁斯遇接过碗喝了一口,满意地点评道:“这厨娘手艺不错,待会你将荔枝拿些给她吃吧。”
“公子就连赏赐都这么另类。不过陈厌他何时去陆府了,我怎么没瞧见?”
“就是昨夜咱们喝酒的时候吧。陆府就那么大一点,阿厌他转一圈很快的。”
“那许方的事是你编的?”
白瓷碗被搁在一旁,然后小郡王摇摇头:“没有,阿厌看见他了。哦对,那天你在陆府感觉到的偷听的高手也是他。大表哥的人都是聪明人,他可不会为了一颗废棋和我起冲突。”
“北派第一刀,我知道他。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目标都是打败他,取代他。”
“何止北派,我没学祁家刀,他是这代的天下第一刀。”
祁斯遇嘴里含着甜羹,话说得含糊,但陈桥听来却很是刺耳。
大缙尚武,人才辈出。武学大体分成南北两派,北派最出名的是“青山不改也无期”。
分别指的是祁斯遇学的问青剑、镐京陈家的春山刀、许方的家传不改刀、陈氏无名剑还有武家的期归剑法。
北派的三剑两刀一直不相上下,很难比出个高低。相比之下南派就简单得多,“一刀一剑满天星辰”。祁家刀,乱花剑,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门派。只是近些年来南派凋零,北派却花开满园,众星闪烁。
这话着实不太好接,陈桥并不想夸许方,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祁斯遇则相反,欲言又止好是纠结。
沉默了好一会祁斯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让厨娘再给我做两碗核桃酪啊,一碗也行。”
陈桥身量高,祁斯遇又坐着,他只能低着头看她。陈桥看着她,总忍不住去想她真的穿女装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就有些出神了。
见陈桥还不说话祁斯遇叹了口气:“想不到阿厌没忘记告诉你我一天只能吃一碗甜羹,算了算了,我在这儿吃荔枝也一样的。”
陈桥这才缓过神来,他没想到自己会看着祁斯遇出神。“那就明日再吃吧,实在不行我们走的时候把厨子也带上。公子,我先出去练剑了。”
那声公子被陈桥咬的很重,像是为了提醒谁。
刀被他舞得很乱,好在院子里没有旁人,给他留足了地方去掩埋秘密。陈桥知道,他对祁斯遇的感情不单纯了。
只是他说不出这变化是从何时起的。
或许是他们在安南把酒言欢的时候,又或许是瞧见她披散着发点绛唇的时候,也或许是他在逃亡途中靠想着她努力活着的时候,是她刚刚再要一碗核桃酪的时候。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手中的刀就被打落,陈厌冷着脸站在他面前问:“心不静,何苦为难刀?”
陈桥不急着拾刀,抹了额头上的汗反问起另一件事:“你们到底打算瞒她到什么时候?既然早晚要让她知道又何苦弄这一遭?”
“姑母自有姑母的安排。”
陈桥气的脸通红,却想不出什么话什么行为能让陈厌失态,攥紧的拳头也只得松开。
两个人站了片刻,陈桥脸色如常时才问:“为什么只能吃一碗?”
“什么?”没头没尾的话让陈厌这个寡言大师也很迷惑。
“甜羹。祁年为什么只能吃一碗甜羹?你平时不也这么说话,怎么我一说你就听不懂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话反倒让陈厌变了表情,多了些嫌弃。陈厌从不喜欢谁,也不讨厌谁,如此直白的表情很是罕见。
“主子太嗜甜,我怕她牙痛。还有,别叫这个名字,她会认出你的。”
“我知道。你进去见她吧,我去外面买些东西。”
陈厌看了眼陈桥的背影进了屋,祁斯遇正在用湿帕子擦手,桌上的碟子装满了荔枝壳和核。“怎么回来这么晚?”
“遇见许方了,他让我给主子带话说‘中都见’。”
祁斯遇一听许方两个字来了兴致,帕子都扔在一旁。“真有意思,也不知道中都到底有什么困局非要我这个外来者打破。”
陈厌并不接话,只是尽职地汇报自己的任务:“春城传来消息,说是息少爷露面了。”
“息武?”祁斯遇话中带了些惊喜,“原来这才是端表哥想让我看的惊喜,倒是可惜了,都错过了。”
“主子不必惋惜,息少爷日日乱跑,也许不日也会去京城。”
祁斯遇知晓陈厌是想逗她开心,但还是摇摇头:“他可不会。算了阿厌,你去再装盘荔枝来吧。”
陈厌一出去祁斯遇就收了笑,她心里在想另一件事,关于中都、关于大皇子蔺昊的事。
她知道老大不是一心求死的人,也知道设计让她撞破这件丑事的是蔺珏。但她还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老大为什么能在被发现之后还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也想不明白这件事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人。
祁斯遇心里满是事,手上也不得闲,一直揪着她脖子上那个小坠子。
说起来这坠子也是大有来历的。
回安南时她和蔺端都才堪堪十五岁,还算是小孩子,战场的血腥气让他们很是不习惯。毕竟他们从前在权谋中见到的只是尔虞我诈,而现在到了战场上看到的只有你死我活。
好在那时都国公祁哲也还在安南,处处都有他教导,他们也日渐习惯。这位老将教会了蔺端和祁斯遇怎样披上亮甲跨上怒马,也带着他们看万军齐发,享受纵横驰骋。挥斥方遒,好不快活。
战争的美感疯狂吞噬着他们,让他们也渐渐迷失于此。
最终还是廖独结束了一切,他来许良之前两国摩擦不断,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仗。他到了之后规范士兵,与祁哲交谈休战,边民进行良好的贸易。
安南和许良一同迎来了春天。
离开了战争的蔺端和祁斯遇也做回了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他们偷桃抓蛐蛐,跳板打枣子,骑马倚斜桥,看满楼红袖招。安南的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影子、脚印。
他们闲下来也会搞些新鲜玩意儿。蔺端聪慧,平日学什么都快,只是偏生手笨。做雕刻的师傅教了几个月,祁斯遇雕的小玩意儿活灵活现,装了一大盒子,蔺端却连朵简单的花都雕不出。
后来快至年关时他才神神秘秘地将那只小鸟给了祁斯遇,只是从此端殿下再没碰过雕塑。
明日便要启程了。祁斯遇望着窗外叹了口气,淮安的事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京都的风雨却还没开始。
陈桥买了好些桂花糕点回来,又背着陈厌偷偷将它们塞进了祁斯遇的马车。淮安多木犀,当地人做的桂花糕桂花酿远比其他地方的美味,祁斯遇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无奈陈厌看得很紧,什么糕点甜汤甚至是荔枝都不让祁斯遇吃太多。
他还没走进屋就听见了祁斯遇的抗议:“阿厌,我不是让你再去装一盘荔枝吗?你怎的拿了个空盘回来?”
陈厌答得不卑不亢:“多食会内火旺。”
能让祁斯遇吃瘪的人和事都不大多,陈桥本着“如此盛景难得一见”的心思倚在门框上看热闹,不自觉就笑了出来。
祁斯遇眼尖瞧见了陈桥偷笑,朝着门口喊:“陈桥,进来笑。”
陈桥收了笑连连摆手:“我还得去收拾行囊,就让陈厌兄陪陪公子吧。”
“你还真是不讲义气。”祁斯遇说完了他还不忘问正事:“对了,你瞧见小杨公子没?我还打算带你们去祭拜于大人呢。”
没等陈桥出门陈厌就给出了答案:“他说要去安顿于大人的妻女,让我先回来。”
祁斯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说道:“下午忙完就启程吧。本来行得就慢,又在这儿耽误了几天,我再不回去恐怕有些人就要急坏了。”
陈桥连连点头,然后问了一句:“对了,那个做核桃酪的厨娘要不要带回去?我瞧你很是爱喝她做的东西。”
“不了,也不是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要得到的。”
说到这祁斯遇眼睛更亮了些,“等回了中都我带你去蹭三皇子府的甜汤,赵嬷嬷做的乳茶凉糕绝对是中都一绝,我做梦都想把她老人家撬到咱们都国公府。”
祁斯遇不知道,她那句顺口的“咱们”让陈桥心里多了许些归属感。
再赶路时整个车队都提了速度,原本要两日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一日半。
宣城是临近中都的门户,也是整个北方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很是漂亮喜人。进城前祁斯遇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桥,发现他竟没有一点不自在,似乎在这里制造灭门惨案的人不是他一般。
“小郡王,陈桥兄,等入了城先去吃些东西吧。”
闻言陈桥掀了帘子去看杨子书,打趣道:“还是小杨公子贴心。”
杨子书耳朵微红,也不知说什么好。见状祁斯遇拍了陈桥一下,又说:“子书,他这人脸皮忒厚,你不用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