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骄阳和陈桥长得不像,甚至可以说是没半分相似。祁斯遇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这一个想法。
“伯父。”祁斯遇先和他打了招呼。陈骄阳上下打量她一番,说了句:“你长得很像你爹。”
“我爹?”祁斯遇微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像祁哲。
陈骄阳点头:“像。”
“您是第一个这么说的。”祁斯遇笑得很坦诚,“旁人见我第一眼,都说我更像我娘。”
陈骄阳也很坦诚:“我没见过你娘。”
陈桥适时补了一句:“我爹很少来中都的。”
“这地方不好。”
祁斯遇很认同陈骄阳的话:“伯父说得对,这儿确实不如镐京。”
“镐京待久了也是这样,任何地方都一样。”
祁斯遇不解他这话,却也没在外面过多问。
祁哲重视陈骄阳,特地在门口等着他来。陈骄阳看见祁哲也开心,很是热络地上前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祁时远。”
“老了。”祁哲和他碰了碰拳,最终说了这么句话出来。
陈骄阳嘴上也不肯饶人,反驳道:“你也老了。”
祁哲反倒笑了:“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咱们怎么能不老呢。”
“是啊,陈桥都快二十五了。”
“进来说吧,小芸还在屋里头等着见你。”
陈骄阳和祁哲并排走着,反倒问了另一个问题:“她呢?”
陈骄阳没点明是谁,祁哲却立刻接了一句:“在演武场呢,等吃完了饭我带你过去见她。”
“好。”
祁斯遇听得出,陈骄阳这句话里隐隐带了些颤。在演武场的只有翠粉姑姑,看这架势陈骄阳和翠粉姑姑也是老相识,她忍不住要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惜这次用饭分了桌,只有她们这些小辈去了平日的饭堂,长公主三人则另坐了一处。
陈骄阳人如其名,是骄傲的狂人,见了长公主也没过多礼数,只叫了嫂夫人。“第一次来见嫂夫人,也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就送您一个寻常物件儿吧。”
说着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个手串递给祁哲,“这是滇地的玛瑙,很温润,应该蛮衬嫂夫人的。”
红玛瑙很漂亮,衬得蔺辰芸越发地白。
“多谢。”蔺辰芸笑着带上了手串,然后才说:“久仰大英雄之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凡。”
陈骄阳轻笑,“嫂夫人打趣了,大英雄这个名号陈某不知多少年没听过了。”
蔺辰芸说得轻轻飘飘:“天下第一刀,自然值得大英雄之名。”
陈骄阳说得有些无奈:“还不是轻易被她折了刀。”
“就知道你还放不下。”祁哲给他倒了杯酒,然后说:“这次你能来中都,我很意外。”
“我确实还没放下。”陈骄阳拍了拍身侧的刀说:“这次我来,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精进几何。”
“想不到这事儿倒成了你的执念了。”
陈骄阳一语双关:“我总得找一个活的执念,我也是要活的。”
“你把陈桥教得很好。”这话是蔺辰芸说的,“陈卿表哥会很欣慰的。”
陈骄阳却摇头:“可惜我用的是刀,他也只能跟着我学春山刀学轻功,没法儿传承陈卿兄的无名剑。”
“我已经很感激你了。”蔺辰芸敬了陈骄阳一杯:“陈卿表哥于您不过小恩,这些年您却和我们一样为当年的事努力奔走,还养大了他的血脉,我真的很感激你。”
陈骄阳痛饮一杯,然后笑着说:“在我心里陈桥就是我的亲儿子。”
蔺辰芸很是欣慰,同他说:“你这一趟来得刚好。”
“怎么?”
“刚好能见上一面。”蔺辰芸也笑,“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只是你们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是报答不了了。”
陈骄阳也听出了不对,问:“嫂夫人是出什么事吗?”
蔺辰芸摇头,说得很是轻松:“只是身子不好,快撑不住了。”
陈骄阳愣了,看向祁哲,祁哲却是一脸心痛,变相印证了蔺辰芸的话。陈骄阳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事,划破手指将血蹭在了嘴唇上:“陈骄阳在此立誓,哪怕穷尽此生,也会帮陈卿兄复仇。”
蔺辰芸也让祁哲帮她割破了手指,将血蹭在了唇上,以示誓成。她眼里含了些泪:“大英雄如此,蔺辰芸倒是真不知如何报答了。”
“那就报以平安吧。”陈骄阳又提议道:“我们家的医师不错,明日我就让他启程来中都,不管有没有用,多看些大夫总是好的。”
蔺辰芸没拒绝,陈骄阳这种人就是这样,认定了就会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对你好,她不想驳了他的好心。
祁斯遇顾不上同陈涧寒暄,才吃过饭就去了演武场,她实在太想看看陈骄阳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刀是什么样了。陈桥陈厌倒是没跟着她去,饭厅坐了一堆姓陈的兄弟。
陈骄阳和祁哲显然也没想到祁斯遇会在,祁哲还问她:“怎么不同他们吃了?”
祁斯遇如实答道:“听说伯父要和翠粉姑姑斗刀,我好奇。”
“你呀。”祁哲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说不出什么,好在陈骄阳也不在意,甚至还帮着打了个圆场:“既然孩子想看,那就留在这儿看看吧。”
“多谢伯父。”
陈骄阳擦刀的时候和祁斯遇搭了几句话。“听说息昭把问青剑传给你了。”
祁斯遇很意外:“您怎么知道?”
“你在临邺泠石街遭遇的那场刺杀,几乎所有细节都被传得有板有眼的。”
“老师确实把问青剑给我了。”
“待会儿你和我过几招。”陈骄阳撂下这句话就走上前去,翠粉出来了。
“大胡子。”翠粉也还记得陈骄阳,“你的刀修好了。”
陈骄阳抽出了自己的刀,很有礼地说道:“春山刀陈骄阳,但请赐教。”
“那你可要接好喽。”翠粉说完这句话就出了刀,快得几乎有了残影。陈骄阳也不急,站定在那里等她。在翠粉的刀扎进陈骄阳胸口之前他抬了手,以手中的重刀挡下了这一击。两把刀缠斗到一起的时候祁斯遇叹了口气,从一开始陈骄阳就没占到上风,争斗时勉强保持着平衡,他的输是注定的,只是祁斯遇也没想到他会输得这么快。
一声脆响炸了开,翠粉再一次劈断了陈骄阳的刀。陈骄阳轻叹一口气,将手中的半把刀扔在了地上。
“我又输了。”
翠粉也放下了刀,还打击了他一句:“你这辈子胜不了我的。”
陈骄阳苦笑:“陈某只求自身精进,不敢奢望越过这座大山。”
翠粉没再说什么,随着祁哲回了屋。陈骄阳看了看地上碎掉的刀,然后才转过头看祁斯遇,“我不用兵器了,让我看看你的剑吧。”
祁斯遇随意从架子上抽了把剑出来,陈骄阳却问她:“你用单手剑?”
祁斯遇把手中的那把也放下了,“伯父很了解问青剑。”
“谈不上,只是和息昭比过几次。”
“我很少用两把剑同人比试。”祁斯遇坦诚道:“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背三把剑,我也就顺势藏了个招,只用一把了。”
“在泠石街你好像也没有用双剑。”
祁斯遇苦笑:“剑断了一把,而且也实在打不过。”
“听说你的剑术不在陈桥之下。”
“比不上他的左手刀。”
“你倒是谦虚。”陈骄阳呷了口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翠粉的来历吗?”
祁斯遇摇头:“不知道。”
“她这刀,叫做长安俏。”
“这是什么名字?我从没听过。”
陈骄阳轻笑:“我若是细说你就知道了。长安俏是乔刀和斩月刀的集大成之合,是曾经的长安刀会会长夏林谣创造的。”
“长安刀会没落了好几代,想不到还能见到刀会后人。”
“也算不上吧,毕竟夏林谣后来也离开刀会了。”陈骄阳看着翠粉房间的方向,幽幽说道:“她的天赋,怕是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夏林谣。”
祁斯遇有些意外:“您怎么对长安的事儿这么了解?”
“刀客本就不如剑客多,长安能在几十年前建立一个刀会,汇集来自各地的几十种刀术,很难得。”陈骄阳轻叹:“我也很羡慕。”
祁斯遇感叹:“陈伯父是真正的爱武道者。”
“爱不爱武道,不能靠是否全心全意在此事上界定。”陈骄阳接着反问她一句:“你和祁兄都有旁的事要做,无法一心扑在刀剑上,难道你们就不爱武道吗?”
“自然不是。”祁斯遇立刻否认,“我很爱我手中的剑。”
“这就是了。”陈骄阳起了身,还不忘叮嘱她一句:“刀剑本相通,你若是闲暇,就来看看她的刀,对你的剑也有好处。”
“多谢伯父教诲。”祁斯遇想了想又朝着陈骄阳喊了一句:“伯父确是大英雄,您的风范,小辈远不能及。”
陈骄阳脚步没停,大笑声却传了来。
陈家人在来都国公府拜访后第二日就启程回了镐京,闲了好一阵子的祁斯遇也终于收到了宫中的邀请。
“小郡王,陛下请您进宫喝茶。”
祁斯遇也猜得到是因为什么,乖乖领了口谕随赵海进了宫。
“听说你有些日子没去御史台了。”她进屋的时候皇帝正在看画,头也没抬话就先出来了。祁斯遇行了个大礼,然后才答道:“臣没事做,就没去。”
蔺辰峥这才抬起头,他看了看祁斯遇,然后问:“对这个差事不满意?”
祁斯遇摇头:“臣不敢。”
皇帝却先叹了口气:“朕不想把你一直放在军营里,你明白吗?”
祁斯遇又摇头:“臣不明白。”这次她没说谎,她是真的有些不懂。她斟酌着又说了一句:“臣以为,相比一个文官,臣更适合做一个武将。”
皇帝笑了一声,反问她:“什么样的武将啊?你老师那样?你爹那样?还是武大将军那样?”
祁斯遇被他问的沉默了,她这才发现她答不出。她只能再次摇头说:“臣……也不知。”
“其实你说的也对了一半儿,你确实不适合做文官。”蔺辰峥示意她坐下,自己却没动:“你就不适合做官。”
祁斯遇听到这话反倒笑了,“或许真是。”
皇帝没接下去,反倒自顾说起了另一件事:“明镜台的事儿朕已经让人着手去做了,老三应该和你说了吧。”
“说过两句。”
“朕会让你做一个自在的官。”他停顿了一下,“你在朝里,也会有趣些。”
“臣不觉得臣所追求的公正只是您闲暇时想要的一点趣味。”祁斯遇直直反驳,“臣自知臣无其他大人那般才干,臣在这官场里,唯一可贵的也就是那点本心。臣不缺钱财,不畏惧权势,也能保护自己,不怕死。在大染缸里找一点公正,这才是臣在这里唯一的意义。”
说完她抬眼看向皇帝,接着问了一句:“陛下,臣说得对吗?”
皇帝也问她:“是找一点公正,还是要一句答案?”
“臣早晚会知道这个答案,但公正是不会完的,这个世界永远需要公正。”祁斯遇轻叹了一口气,“臣知道自己身上皇恩浩荡,是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可臣还是想和陛下交个底。陛下为臣办明镜台,臣很感动,愿意万死以报,也会做好一个孤臣。但臣也要说,臣不是谁的孤臣,不是陛下的,更不会是几位殿下的,臣只是缙朝的孤臣。陛下若是给了臣权柄,臣定会用好它。会用它维持公正,会用它报答天下万民。不管陛下信不信,臣会做一个不一样的官。”
“朕登基的时候也在想,朕一定要做一个不一样的皇帝。朕要荡平天下,要一统九州,要创立一个胜过大燕的盛世。”蔺辰峥自嘲地笑了,“但如你所见,朕在位近二十年,天下也就是这样。这个位置会吃掉人的抱负,吃掉他们的曾经的雄心壮志,时间也是。朕老了,已经没法跨马挥剑,说自己想要做天下共主了。”
接着他却话锋一转:“但你不一样。朕相信你,相信你能用二十年写下比旁人更浓墨重彩的一笔。你先前的话若是旁人说朕定不信,但你这一说,朕倒是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