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斯遇还在失神,始终也没能把心思分到站在她左右的两个人身上,除却那句“恐怕是难”就什么也听不进了。
屋里还是没消息,他们几个也只能站在这儿苦等。太医隔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跟在他后头的是皇后身边的蕤筠姑姑。屋里躺着的是蔺珏的王妃,他没必要同这些外男交代,不过他走之前还是朝着祁斯遇的方向叹了口气,算作是给了这位出了不少力的小郡王一个准信。
蕤筠姑姑却是来找祁斯遇的,她说得柔和:“小郡王,娘娘让老奴带您去更衣。”
还不等祁斯遇说话蔺端就抢先开了口:“不必了姑姑,这宫里也没什么合适她穿的。再者说了,阿遇毕竟是外男,在这里更衣总是不合规矩的。”
蔺端说得实在有理,蕤筠姑姑也被他说服了,又向他们告了退。
蔺昊倒是看了看祁斯遇,又看了看蔺昊,最后只说出来一句,“我先回前面了。”
“嗯。”祁斯遇这会儿倒是回过神来了,和他道别道得相当痛快,“一会儿见。”
蔺端却不是这么想的,蔺昊才一走,他就提议说:“阿遇,你回家吧,我送你回去。”
“今天这件事肯定不对。”祁斯遇没打算驳他,只是在路上趁着头脑还清醒,把所有不寻常的事都和他说了一遍。“汶曦、不,二表嫂在席间只和几个人交流过,其他两个表嫂一直在她身边,我也同她说过话。还有几位夫人,应当都是有封号那种,和二表嫂接触过。
她喝了茶,还吃了几块糕点。”说到这儿祁斯遇眉头微皱,“对,糕点有问题。今天给我上的是乌梅山楂糕和龙眼淮药糕,但我平时不吃这两种的,而且其它桌的糕点也大多是这两种,若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我不信。”
祁斯遇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蔺端也没开口,只是静静陪她在这宫墙中走着。
“可孩子是无辜的。”祁斯遇快到宫门前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中都发生什么我都能理解,可孩子,它是无辜的。我想不通是谁非要对一个无辜的女人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
蔺端张了张嘴,只说出一句:“不是我。”
“我没觉得是你和老大。”
祁斯遇突然对上了蔺端的目光,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淹了一下。蔺端眼睛里的东西太复杂了,欣喜、可怜、无辜,甚至还有点后怕。
可祁斯遇只是觉得,害怕的人不该是蔺端。
寿宴自然还是照常进行了,只是楚王府的人没出席。
祁斯遇没敢当天就去楚王府,次日也是蔺端亲自来接才出了门。他们没见到李汶曦,但是看蔺珏这张略苍白的脸也知道李汶曦算不上好。
“孩子很大了,已经算是有胳膊有腿的健全人了。”蔺珏苦笑着说,“太医说是个女孩儿,汶曦和阿玙也觉得这次会是个妹妹,名字都取好了,就叫琯琯。”
祁斯遇知道自己应该劝点什么,但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蔺珏也够体谅她,直接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硬说。
“二哥,孩子总会再有的。”蔺端说得很真切,“你和二嫂别太伤神才是最紧要的。”
“很难了。孩子月份太大了,已经伤到汶曦的根本了。”蔺珏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软弱,硬扯出了一点笑,还说:“说来我原也不是一个多爱孩子的人,不论汶曦能不能再有孩子,我都会待她一般无二。但我不想她难过,更不想她受伤,这件事我不可能不追究。我不管是谁容不下这个孩子,我都要他付出代价。”
蔺珏手里的茶杯应声而碎,在场的祁斯遇和蔺端都被他吓了一跳。蔺珏不会武功,没有内力,这骨瓷茶杯纯粹是他用蛮力捏碎的。
鲜红的血淌到了骨瓷碎片上,映在太阳底下格外刺眼。
蔺端送祁斯遇回府的时候祁斯遇才想起来自己漏掉的另一件事,她纠结了一下,还是和蔺端说了句实话:“三表嫂在寿宴当天戴了一味不一样的香囊,是我没闻过的味道,偏冷冽,不像是寻常花草。”
“我知道了。”
“还有,这味香囊是皇后娘娘送的。”
蔺端看向祁斯遇,问得有些无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是那位的手笔。”祁斯遇说得凝重,“他既然能让我和老大回来搅弄风云,未必不肯牺牲一个未出世的孙子来让你和珏表哥反目。”
蔺端脸上的阴郁转瞬即逝,他甚至还记得关心祁斯遇,“你现下好些了吗?看你昨日似乎吓得不轻。”
“我没想到一个生命会如此脆弱。”祁斯遇说,“孩子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它太容易消失了。我看着自己手上、身上的血,总觉得那也是那孩子的一部分,这比我用剑杀一个人可怕太多了。”
“但这世上肯定不存在杀人于无形。你能发现蕊湘换了香囊,也意识到了糕点的问题,既然做了,那就总有蛛丝马迹的。”
祁斯遇叹了口气,又说:“这毕竟只是我的猜测,想确定的话,你还是要仔细查一下。不能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也不能冤枉真正无辜之人。宴行,有些时候、对某些人我们还是要无愧于心的。”
蔺端笑了一下,感叹说:“还真是不能在你面前做坏事,我这些坏想法,一次都没逃过你的眼睛。”
“因为我猜你比我想象中知道的还要多。”祁斯遇话里全是无奈,“当年那桩旧事我自始至终都没捋清,只能算是知道七成,但你知道的不比我少。还有珏表哥的事,你知道他生母是怎么死的,也知道他因为小杨公子的事记恨舅舅,所以你希望顺水推舟,让他更恨舅舅一些。
宴行,我当然希望能够复仇,希望能够完成母亲的遗愿。我也理解你想帮我,理解你想对我好,理解你对我始终有恻隐之心。但是珏表哥不行,他是你的亲兄弟,也是与我最亲近的表哥,我以为不管世道怎样,至少咱们仨是该对彼此问心无愧的。”
蔺端也很坦诚,“我不知道二哥是否问心无愧,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冉冉会走,是因为二哥希望她走。”
祁斯遇太久没听过蔺冉的名字了,这会儿在听到也很意外,“什么?”
“在我去安南之前,我和二哥在护国寺求过签。他那签不好,说是会兄妹不和,甚至最终可能相斗至死。这才是他要把冉冉送到渝国的真正的原因。”
祁斯遇沉默了,隔了一会儿她才说:“可我瞧公主不是那样的人。”
“二哥当然也知道,他只是怕。”
“还是好生查吧。”祁斯遇轻声说:“我也觉得结果未必不是你想要的那个。”
皇家丑闻总归是不好外扬,李汶曦在皇后寿宴滑胎这件事就被这么压下去了。蔺端和蔺珏都在查,而祁斯遇也没闲着,久违地进了宫。
她先前进了几次宫,次次都说自己不想再做官了,闹得皇帝一见她就头痛,生怕她又要说什么回安南、回金陵之类的话。
这次她倒是给皇帝带来好大一个惊喜,“舅舅,我想回来。”
皇帝不是不知道她什么秉性,当即就问了一句:“你小子又要参谁?”
“沈中书令。”祁斯遇说得坦诚,“我要参他结党营私、买官卖官。”
“这会儿换罪名了?”
“我有证据,空口白牙诬陷人的事斯遇可不做。”
皇帝看着她这模样多少有点无奈,只能说:“朕还真是从来没看错过你,这臭脾气,你是半点也不改啊。”
祁斯遇依旧梗着脖子说:“我又没想把他怎么样,没想让他承认,更没想让他偿命。我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也不行吗?”
“你这会儿倒像是个混不吝了。”
“我原就是。”祁斯遇说,“先前没人说,无非是舅舅迁就爱护,使旁人不得不忍着。”
皇帝吃她这套,最后也只是说:“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还是要改,朕毕竟护不了你一世,还是少留些把柄给外人。”
“斯遇明白。”祁斯遇说话时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她方才分明从皇帝的话里听到了一点真意。
而能让她偶尔困惑的也就是这一二分来自皇帝的真意了。
“老二向来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他又疼惜王妃,这件事断然不可能平白算了。罢了,就交由你查吧。”皇帝说完还不忘叮嘱她一句,“不过查归查,还是要隐蔽些,不可过分张扬。”
祁斯遇心里的火才着了一瞬,一大盆冰水就兜头盖脸浇下来了。她嘴上应了句是,心里却全是嘲讽。
祁斯遇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是既想堵蔺珏的嘴,又想让此事不了了之,所以才会交给她。她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她回京这几年掺和了那么多案子,却一桩都没能破,最后全都搁了下来,渐渐埋在了故纸堆里。
她又想到了四年前的春天,然后她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东西。她的皇帝舅舅,恐怕一开始就算好了一切。冤枉蔺昊是故意的,让她审蔺昊也是故意的,最后借她的手把蔺昊放出来还是故意的。
皇帝明面上是借了她的手给蔺昊洗白,实际上只是借她的手把长公主择了个干净。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蔺宁是因何而死,可没人为他申冤。因为每个知情者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盘,都想从这件事上捞到点什么好处。每个人都只当他的死是好风一场,都想着要借力扶摇直上,甚至觉得这才算他没有白死。
包括她自己。
祁哲运作得很好,叶远很快就收到了旨意,说是让他重回西北。
祁斯遇也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去送他了,她和叶远面对面,也没说什么话。祁斯遇心里有担心的事,临别的话说得干巴巴的。“叶小将军,西北凶险,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会的,多谢小郡王记挂。”
“一路顺风。”
叶远走得急,甚至没意识到祁斯遇这次没有再许诺。
祁斯遇才进城,就又听见了蔺昊那略带嘲讽的声音:“让他走有意义吗?”
祁斯遇懒得理他,只是说:“大表哥尽管拦下便是。”
蔺昊听她这话却又笑了,“我不拦他。这毕竟是你的心愿,我这个做哥哥的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不去全上一全呢?”
“我的好弟弟。”蔺昊说着还揽了祁斯遇的肩膀一下,祁斯遇只觉得自己是被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住了,险些打了个冷颤。祁斯遇重重拍了一把蔺昊的手,直接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拂了下去,她慢慢说:“我以前和他说过,等解决了这件事我就真的不做官了。到时候我要去一趟梁国,去看我姐姐和外甥。”
说完她又看向蔺昊笑了一下,她说:“所以大表哥,你要是真想我早点走的话,也伸手帮帮忙吧。”
“谁说我想让你走了?”蔺昊反问她,“我要是真想让你走,当初还费尽心思让你回来干嘛啊?让你一直在金陵待着不就行了?还省了好一番功夫呢。”
他这话让祁斯遇心里更没底了,祁斯遇隐约觉得自己一定是估错了什么,只是她现在确实没找到。
祁斯遇是个不爱遮掩的人,得了个御史的位置就开始“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了。重回朝堂的第一天,她就参了沈中书令一本。
证据都是祁哲前些日子交给她的,她虽然不知道祁哲从哪儿找到的这些,但还是跟着祁哲联名上书参了沈中书令。
父子联名上书原是不合规矩的,但做这事的人是祁斯遇,皇帝都没说什么,旁人就更是不敢说了。
她确实也没想把沈中书令怎么样,一堆罪名罗列下去,也只是让中书令停了三个月的职,罚了半年俸。相比那些个革职查办的买官者,实在是不痛不痒。
祁斯遇看着中书令吃瘪,只觉得心里十分舒畅。中书令很平静地领了罚,大概也是早就想到了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毕竟祁斯遇这人实在睚眦必报,惹上了她,难免要倒点霉。白尚书令倒是斜了她一眼,显然是瞧不上她这样的小家子做派。祁斯遇注意到了白尚书令的目光,立刻也瞪了回来。她的确不在乎,但她也是真的半点亏都不肯吃。
此事并未波及到沈赢半分,只是沈赢的脸色始终不大好。他虽然怪自己的父亲糊涂,非要掺和到这桩不忠不义的事里来,但他也是中书令唯一的儿子,自然是不希望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摘。
沈中书令被皇帝留了下来,他想了想,还是先出了大殿。祁斯遇比他出来得要早,他加快了脚步才赶上祁斯遇的步伐。
“小郡王,留步。”
祁斯遇并不意外沈赢会叫住自己,她闻声站定,然后等着沈赢先开了口。“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小郡王了。”
她有点意外,笑着反问沈赢:“还谢我啊?”
“嗯。因为我知道,您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也不是。”祁斯遇说得坦诚,“我确实也没有更有力的证据。”
沈赢陪了个笑,却是苦笑,“世间双全法难求,若真到那一日,我会选择公道。”
祁斯遇看了沈赢一眼,没说话,她只觉得沈赢这一刻不需要任何附和。
她俩相伴走了一会儿,祁斯遇这才开口问他:“我下午要去校场看看,小沈大人要一起吗?”
这显然是沈赢意料之外的邀约,但他还是点头说:“好。”
阔别两年,校场也变了些样。叶远走了,当初的副将之一裴亦安倒是成了暂代的主将。祁斯遇与他是旧相识,他听说祁斯遇要来,还特意到门口迎了迎。
“小郡王。”
“好久不见了。”祁斯遇又想起了他的刀,“这两年我倒是时常会想到裴将军。”
裴亦安闻言很是惊讶,但很快也找到了缘由,他笑着问祁斯遇:“是因为我的兵器吗?”
“对。”祁斯遇点头说:“之后我也再没见过乾坤日月刀。”
“小郡王若是有空,可以时常来校场逛逛,下官也很期待您的指点。”
裴亦安知道分寸,没和祁斯遇寒暄太久,还和手下的人吩咐了一声,让他们不要打扰小郡王和小沈大人。
故地重游,祁斯遇忍不住去念叨一些和叶远的往事。
“叶小将军在这里开解过我。”祁斯遇这话才一出沈赢就愣住了,“阿远开解您吗?”
“是啊。”祁斯遇难得带了点苦笑,“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会回中都,是因为我打不了仗了。”
沈赢没说话,似乎是在等她的下言。祁斯遇又说:“叶小将军给我讲了他从前在军营的事,讲到了他的母亲、兄长、叔伯舅舅,甚至还有婶婶舅娘。叶家称得上是满门忠烈,我很钦佩。”
“所以您才要不计后果地帮阿远。”
“不全是。”祁斯遇说,“我对他好,也不单单是因为钦佩叶家。我也是真的拿他当朋友。既是朋友,那我为他讨个公道不是寻常吗?”
“……是。”沈赢明显应得羞愧。
祁斯遇拍了拍沈赢的肩,又说:“可我要告诉你的是,叶小将军给我的破解之法是原谅自己。沈赢,你应该原谅你自己。我们这些人尚且能原谅自己,能继续苟活,你又何必因为父亲的过错惩罚自己呢?”
祁斯遇鲜少会叫沈赢大名,如今这一声沈赢叫得突然,竟让他隐隐有了大梦初醒之感。
沈赢望着祁斯遇,又道了声谢:“还是要谢谢您。时至今日我依旧不得不承认,您这些话于我,委实难得。”
“记得你当初也这么说。”祁斯遇朝他笑,还不忘宽慰他:“放心吧,万事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