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哲用过晚膳才觉得不对,祁斯遇这个时候还没回来,二陈却又都在家,实在是反常得很。他问过陈厌才知道,祁斯遇中午就进了宫,但她又说晚上要到东宫用膳,所以二陈才没急着去找。
“我总觉得不对,陈厌,你去东宫一趟吧。”
但陈厌才出去片刻就回来了,身边还跟着蔺珏。蔺珏也带了点急切,“我今日就没见到阿遇,我还以为她是忘了要来了呢。”
陈厌补充说:“不会。主子出门的时候交代了的,而且她出去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祁哲皱着眉头说:“就算是要留在宫里也该传个信儿回来吧。况且宫里也没出什么事,至少我没得到消息。”
“那就是阿遇出事了。”蔺珏的表情很差,“我们恐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你是说她的身份……”
“对。”蔺珏叹了口气,说:“她现在这个状态,只要被太医把了脉,一定会被发现的。”
“太子殿下。”祁哲突然叫了尊称,“我不知道您到底怎么看待阿遇,也不知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不能失去阿遇。哪怕我死,我也要让她活下来。”
蔺珏明白了祁哲的意思,重重点了头,说:“我对阿遇许过诺,一定会让她活着,我不会违背诺言的。”
“那我希望您什么也不要做。”祁哲轻声说,“宫门已经下了钥,今日再急也不成了。我一会儿会去和息宅一趟,明日则会和息兄一起进宫,您千万记得,什么也不要做。”
蔺珏却摇头说:“不,我会和你们一起去。”蔺珏看着祁哲,说得很坚定,“姑父,景平不会辜负您和姑母的期望的。”
“既然殿下知道小芸对您的期望,那您就更不应该以身犯险了。”
“景平也不愿意辜负姑父的信任。”蔺珏说,“还请您再多信我一些。”
祁哲拗不过他,只能让陈厌把息昭也请到了都国公府。
“本来还想着等越王来了再说,现在看是来不及了。”祁哲说着叹了口气,“阿遇的事,皇帝恐怕已经知道了。”
“一切以她为先。”息昭说得很干脆,“就算越王知道了,他也不会怪我们的。”
蔺珏这才反过劲儿来,“所以越王叔勤王,真的就是为了审判父皇?”
“审判。”息昭听着他的话笑了出来,“太子殿下说得对,就是审判。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故人,就是要在他最后活着的时候,来完成一场审判,让他承认自己的过错。”
“殿下,我还是要给您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们这是谋逆,但您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而且不管您参不参与,您都会是新帝。”
“对我来说结果可能一样,但对姑父和息将军来说,应该会不一样吧。”蔺珏说得也很真诚,“景平也有自己的私心,我也恨他。”
“殿下都这么说了,时远你也不用多操心了。”息昭看得比祁哲要开,“能和太子殿下共谋也是好事,说不定以后还能有个从龙之功呢。”
蔺珏笑得有点羞赧,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我只想确认一件事,一击毙命,二位能确保吧?”
“自然。”息昭说,“其实要杀陛下并没那么难,一开始我们就做得到。但我们想要把那桩旧事翻出来,想要他承认自己错了,然后给嵘太子平反。可惜这种事就是这样,会一日难过一日,而且很多事我们根本也没法拿到面上说,所以复仇才会慢慢变成了杀他这件最简单的事。”
“如果阿遇没出事,你们还是要用一些更复杂的方式复仇,对吗?”
“对。”这次是祁哲说的,“越王大军会打着嵘太子的大旗兵临城下,会说要匡扶正统,让嵘太子的儿子,也就是阿遇登基。”
他看着惊愕的蔺珏又解释了一句:“放心,阿遇不是嵘太子的孩子,这只是托词。”
蔺珏松了口气,又问:“不管父皇是否退位,他都要下罪己诏,对吧?”
“对。”息昭点头说:“而且我们还有一个条件,要让嵘太子重归太庙。”
“如果他不退位,我还是会杀他。”祁哲说得很直接,“不过阿遇不会登基,她会把皇位还给你的。你姑母说过的事是不会变的。”
蔺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一面惊讶于祁哲等人的耐力和谋划能力,一面又赞赏他们的守约精神。他突然也有点好奇:他那位叔父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花上这么多年为他报仇。
“我不会辜负姑母的期望的。”蔺珏想了想,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出来,他总觉得这句才是眼下最有用的。
“你昏迷的那一个时辰里,朕想过要杀你。”皇帝说得很平静,他和祁斯遇正坐在桌子两边下棋,祁斯遇的黑子才落下,他又说,“但朕看着你这张脸,又有几分于心不忍。于是朕又想,不如把你关起来,或是把你贬成庶人赶出去。总之是要和你再也不见,兴许这眼不见,心真的就不烦了。”
祁斯遇看着皇帝连提自己几颗子,终于说了一句:“斯遇任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但朕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您说。”
“当年死掉的是那个男孩儿,对吧。”
祁斯遇根本没想到他纠结的是这件事,眉头皱得更深了,但她也没想着要继续激怒皇帝,故而也没说真话。“我娘说,都国公府必须有一个世子,不然这么大的家业可就要被吃绝户了。”
皇帝听着这话笑了,“她想的事总是这么奇怪。”之后他又问祁斯遇,“那你娘想过你长大之后要怎么办吗?你总得娶妻生子吧?到时候没有子嗣,不还是一样被吃绝户吗?”
“小时候我活着都困难,我爹娘哪还会、不,他们哪还敢想我的以后。”祁斯遇惨笑:“我四岁之前,沈医几次说过我可能要活不成了。若不是我命大,也没有今天。”
皇帝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可你不该骗朕,你娘她也不该骗朕。”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您。”祁斯遇在说谎,但她又说得很真诚,“我娘许是担心我,所以才没把我的身份告诉太多人。”
皇帝却又在想,祁斯遇这话其实也不完全有错。小芸始终没有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确也是种保护。但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那老二老三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落过一次水,他们把我救上来的,当时就都知道了,我看也没法儿再瞒了,只能如实说了。”
“罢了。”皇帝说着搁下了手中的白子,“这些年也没少给你让子,这事儿朕也先让你半步。你好生在宫里待着,旁的都不要想,也不要打听。你的事,以后再慢慢说。”
祁斯遇却又跪下了,“舅舅。”她说,“舅舅,还请您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别难为我爹。”
“朕难为他作甚。”皇帝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舒服,他的确是有点嫉妒祁哲,也很想就此事向祁哲发难。有些事祁斯遇不知道,但祁哲未必不知道。虽然祁哲从没在他面前表现出过自己知道,但他总觉得,祁哲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小芸那么爱他,恐怕是舍不得永远瞒着他的。
息昭比蔺珏要早些进宫,他到的时候祁哲正在和皇帝争论祁斯遇的事,皇帝只让他在门口候着。
“陛下平白扣下臣的儿子,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吧。”
“儿子。”皇帝听着这话嗤笑了了一声,“祁哲,你真有儿子吗?”
“陛下这话,臣不明白。”祁哲说起话来总有些不卑不亢的感觉,皇帝听着,怒气都加了三分,“时远,你我相知相识数十载,朕不想按欺君之罪处置你!”
“可我今日来此,首先是一个父亲,然后才是一个臣子。”祁哲几乎是变相承认了,“阿遇是我唯一的孩子,不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有事。”
皇帝冷笑:“祁哲,你还真是个好父亲啊。”
“是。”祁哲自己也很认可,“为人父母,我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皇帝看着他,又问:“那对朕呢?祁时远,你敢说对朕你也无愧于心吗!”
祁哲沉默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也只是说:“臣愿以死谢罪,前提是阿遇没事。”
“你也觉得朕会杀她。”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就有点赌气的意思了,“赵海,去把小郡王请来。”
祁哲跪在一旁不再言语,似是要专心等祁斯遇过来。皇帝也懒得理他,又让人把息昭宣了进来。
皇帝知道他听得见,干脆问了一句:“你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臣不是。”息昭摇头说:“臣是来为自己求恩典的。”
“说。”
“臣想要个爵位。”息昭说得很认真,“息武他不小了,但又没什么出息,所以臣想趁着自己还有能力,也给他留点什么。”
皇帝上下审视了他一眼,然后也笑了:“可以。你难得开口要点儿什么,朕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臣谢主隆恩。”息昭说完还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谢恩。
祁斯遇也被带进来了,她依旧没束发,整张脸都是苍白的,祁哲在看见她的瞬间就忍不住皱眉了。祁斯遇倒是高兴些,看见他们还笑着叫了人:“爹,老师。”
皇帝也没说她没规矩,反倒和祁哲说:“时远,看见人了,你放心了吧。”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朕想留她在宫中多住些时日。”
“不行。”祁哲当即拒绝了。
“朕也不是在和你商量。”皇帝说得甚至带了点儿无奈,“朕有没有权利留她,你心里清楚。”
“陛下是天下万民的君父,但臣只有阿遇这一个孩子。陛下也说,臣和陛下相知相识数十载,自然有些深情厚谊在。所以陛下,您这次可以别再和臣抢了吗?”
“祁时远,你把这些话放到这儿说,你真的疯了。”
“是陛下忘了,臣从来都是疯子。”祁哲也不再跪了,他甚至还拉了祁斯遇一把,把祁斯遇也扶了起来。“这么多年了,臣也想问问陛下,您对我和小芸呢?从来就没有过问心有愧的时候吗?”
皇帝不说话,祁哲却不放过他,还步步紧逼,接着问:“陛下不做噩梦吗?没想过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会遭报应吗?陛下有当小芸是妹妹,有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朋友。”蔺辰峥听着这两个字忍不住狂笑,“朕是天子,是孤家寡人,朕怎么会需要朋友?你只是朕的恶犬,指哪打哪儿,还算好用。”
“既然陛下早就想清楚了,那我张口咬人,想来也不是什么会让你接受不了的事儿了。”祁哲说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软剑,他面上带了些痛苦,也不再叫皇帝了。“阿峥,我一直不想和你走到今天这步的。”
“你觉得朕没想过你会想杀朕吗?”
“想没想过重要吗?今日想杀你的,也不止我一人。”祁哲慢慢把剑搁在了蔺辰峥胸前,又说:“我也不想让你没得选,你想谁来杀你,说吧。”
皇帝依旧很平静,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朕当然希望阿遇动手。”
祁哲明显被气到了,“嗤”地一声,剑尖已经刺进了蔺辰峥胸前。“你还是那么会恶心人。”
皇帝又看向息昭,问:“站了那么久,你什么都不打算说吗?”
“本来是想说的,想问问关于嵘太子的事。”息昭说,“但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必要了,陛下这样蝇营狗苟的小人,不可能不梦到嵘太子,也不可能不被永远折磨。既然什么话都多余,我只要看着你死就好了。”
“上次你来表衷心,朕其实有几分信了。”
“因为我说的大多都是真话,我永远都会效忠大缙。”
“你们都想把那件旧事烂在肚子里,但朕不想。”蔺辰峥笑得诡异,“反正都要死,朕也得畅快一回。”
他这话才出口,祁哲就想一剑捅死他了。所有人都希望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希望别再伤害到祁斯遇,除了他,他只想让所有人都痛苦。祁斯遇终于开了口:“让他说吧,我想知道。”
“阿遇,你果然还是向着朕的。”他似乎有点得意,“时远,瞧见了吧,这是血脉的力量。”
祁斯遇只是冷声问他:“我不介意杀父弑君,你到底还说不说?”
“原来你也知道。”蔺辰峥还是讲了,“朕这一生,只真心爱过一个人,就是你娘。可她是朕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一切有悖人伦。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爱上朕最好的朋友,甚至即将嫁给朕最好的朋友。她的定亲宴上朕喝多了,然后就有了你和你哥哥。”
“我从来就没有哥哥。”
蔺辰峥这会儿也不介意被打断了,还接着讲了下去,“后来蔺辰嵘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太疼爱小芸了,几乎是疯了,竟然带着他的卫兵冲到我的王府要说法。他真的很蠢,当时我已经要去就藩了,只要他能忍忍,以后登基了,多的是时间处置我。可他没有,甚至还正赶上了父皇在我府中用膳。
蔺辰嵘先前走了那么多年的好运,终于在那个时候都用尽了。我知道他不可能说出缘由,这桩丑闻太大了,整个皇室都承受不起。所以他死了,还牵连了那么多人,然后朕就成了太子,成了皇帝,得到了朕想要的一切。
朕登基后给你改了名,斯遇。斯人难遇,多好的名字。”
祁斯遇紧皱着眉头说:“你这话真叫人恶心,恐怕是一己私欲的私欲吧。”
蔺辰峥执意要说:“可朕会放过杨子书,不是因为蔺辰嵘。不管你信不信,很多时候,朕都是真的想全你一个心愿。”见祁斯遇不说话他又叹了口气,说,“朕还记得你十五岁请辞去安南时说的话,带兵打仗,才是你的战场。可惜啊,那个小阿遇,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小芸走了之后我反倒没那么想杀你了,毕竟就算你死三百次,我失去的东西都回不来了。你不该动阿遇的。”说完这句祁哲松了口气,“好了阿峥,你也该走了。”
祁哲正要动手,就有一个人冲进了殿内。是蔺珏。他把祁哲和息昭吓了一跳,息昭差点一掌劈向他。连蔺辰峥看着他都生出了几分希望,“老二,你来得正好,快叫人……”
“确实是正好。”蔺珏狞笑,然后自袖袋抽出匕首狠狠扎进了皇帝的心脏。“儿臣亲自送您,不是更好吗?”
蔺珏嘴上虽然说着狠话,实际整只手都在抖。祁哲收了软剑,又帮着蔺珏把匕首拔了出来,他把匕首递给蔺珏的时候忍不住问:“不是说让您调开外面的人就行吗?您何必亲自下手呢。”
“我本就不介意做个杀兄弑父之人。况且我在这儿,你们才好活下去。”蔺珏说完又拿着匕首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了一下,鲜血立刻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