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故人当归
江水迢迢,丝竹袅袅。
裴南秧刚一踏上甲板,一阵曲意绵绵的笙箫鼓乐之声便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女子柔媚婉转的歌声,平白给这楚天辽阔的江面添上了几分靡靡之色。
郭然此时正带着几名小厮立在船头,见褚浔走过来,急忙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一件淡灰色流云纹大氅递了过去,恭声说道:“公子,江上风大,小心着凉。”
“有心了。”褚浔接过大氅,轻轻抖了开来,随后竟转过身,将衣服披在了裴南秧的肩头。
裴南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长眉微挑,不明所以地看向褚浔。
“此处已经靠近北周水域,气候与你们陈掖相差甚远,”褚浔面色温和,上前将大氅的前襟又收拢了几分,扬唇轻笑道:“多穿一点,别着凉了。”
这一下,不仅裴南秧愣了,褚浔身侧的郭然和小厮们也是一副惊讶万分的模样,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两人之间逡巡。而停在画舫对面的一艘开角雕梭船,也在这一刻猛地停止了咿咿呀呀的舞乐。
很快,一个慵懒中带着兴味的声音从对面缓缓传来:“哟,难得见到子尧兄带着美人出游,今日小弟可当真是没有白来。不过能入子尧兄法眼的,想必是天仙般的女子。不知小弟今日可有幸一睹这位姑娘的芳容?”
褚浔闻言,缓缓转过身,看向对面船上被四五名美姬簇拥着的男子,唇角轻勾:“墨白兄说笑了,论府中美人,子尧尚不及你的万一。”
“看子尧兄这话说的,”男子眼眸一弯,伸手摸了摸身边美人的面颊,眼波一转道:“你若是喜欢,墨白立刻便将这些个美人给你送过去。”
墨白?听见男人的名字,裴南秧倏地一惊。她清楚地记得,如音先前禀报时,称呼这位公子为“沈少爷”。所以,对面船上的男人竟是成汉的三皇子沈墨白?!要知道,这位仁兄的出名程度和褚浔比起来,也是不差好几。只不过,褚浔凭的是战功,他凭的却是猎艳的本事。
以前听人说过,长信王沈墨白面容极美、潇洒风流,不管怎样孤高清冷的女子到了他的面前,都会变成绕指温柔。据说他的府中,美人成群、妻妾遍地,但还是有无数女子趋之若鹜,争着抢着要去。
不仅如此,这位长信王极擅丹青,尤其会画美人图,据说随便一张拿到市面上都是价值百金。虽然听上去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但长信王意外地拥有一身好武艺,处理政务也颇为利落,几乎是全面掩盖了成汉太子的风采。
思及此处,裴南秧心念一动,从褚浔身后探出头,想亲眼看一看长信王的风采。
只见对面精致华美的雕梭船上,一位穿着浅紫色锦袍的男人正斜靠在船头的一张雕花木榻上,眉飞入鬓,唇色绯然,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尽显妩媚之色。
在他的身旁,几名穿着暴露、妆容艳丽的女子正软弱无骨地贴在他的身上,莺莺燕燕、软语娇啼,端的是一副香艳无比的画面。
然而,在看清沈墨白的那一刻,裴南秧猛地怔在了原地。这男人分明是她在宁武关驿站中救过的那位粮草商!
难怪那日他身边带着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给自己的令牌上还刻着“成汉御制”四字。这样看来,倒是她有眼无珠,只把沈墨白当成了普通的成汉皇商。
沈墨白本就对褚浔身后的女子十分好奇,一直留心着她的动静。此时见少女探出头,他急忙伸长了脖子,定睛向对面看去。
而那女子在对上他的眼神后,显是一愣,几乎是立刻将头缩了回去,藏在了褚浔的身后。
沈墨白眉梢微微一挑,只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子尧兄喜欢的竟是这种楚楚可怜的清秀佳人。”
听见“楚楚可怜”四个字,褚浔忍不住轻笑出声,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与墨白兄的喜好自是不同。”
此言一出,沈墨白只当他是默认,不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郭然等人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主子,满脸都是惊异之色。
褚浔面色不变,静静看向沈墨白,话锋一转道:“就像我与人做生意,总喜欢以‘信’字为先,而墨白兄却偏偏喜欢做些言行不一、言而无信之举。”
听到褚浔的说辞,沈墨白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身边的美人全部退了下去。
随后,他站起身,理了理明丽的衣袍,行至船头,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苦相,可怜巴巴地说道:“子尧兄,你这可就大大地错怪小弟了。那日,我辛辛苦苦地拉着粮草从成汉运到大宁,可偏偏到了宁武关的时候,遭到了我那位好兄长的暗杀。当时,多亏了一位去往长平的小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才侥幸逃过一劫。”
“事后,那位小兄弟求我将粮草送到随州城,助随州百姓一臂之力,我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救命之恩大于天,才不得已违背了自己的行商之道,违背了我和子尧兄之间的约定,还请子尧兄体谅一下小弟的苦衷,多多包涵一二。”
“去长平的小兄弟?”褚浔的眼眸微微一眯,声音添上了几分冷意:“你可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我并没问过他的名字,”沈墨白侧头思索了片刻,突然眸光一闪,笑眯眯地指向褚浔的身后:“不过,那位小兄弟的模样很是俊秀,仔细想来,和子尧兄的这位红颜知己倒是有几分神似。”
裴南秧闻言一僵,只不过是匆匆一瞥,沈墨白难道就认出自己来了?要是褚浔知道粮草的事情与自己有关,会不会把北周在随州的失利怪到自己头上,从而撕毁同自己的交易,将母亲的秘密送到姜忱手上?
思及此处,她的心中蓦地一慌,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正好与褚浔探究的视线不期而遇。
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摆出了一副不知所谓、事不关己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褚浔见她如此,眸子中划过一丝了然。
他转过身,敛起了面上全部的笑意,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就算墨白兄有难言之隐,也不能凭着一句‘多多包涵’就草草了事。”
沈墨白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地看向褚浔淡漠的眉眼:“草草了事?子尧兄不是已经将我的一处产业透露给我的太子哥哥了吗?一夜之间,上百人死于非命,子尧兄还嫌不够解气吗?”
“上百人?”褚浔的面色陡然变得阴沉,眸中戾气暗藏,语调冷得不带一丝感情:“那我北周成千上万将士的命,又有谁来还?!”
一语落下,两人神色冷冽,狠狠地看向对方。江风猎猎,卷起两人的墨发,久久不曾落下。
僵持半晌之后,沈墨白目光中的凌厉之色渐渐退去,他长吸一口气,挑眉轻笑道:“那小弟要怎么做,才能让子尧兄满意?”
“不如这样,”褚浔缓了面色,淡淡抬眸道:“墨白兄就尽你所长,供我北周西境将士半年粮草如何?”
沈墨白笑容一滞,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子尧兄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怎么?墨白兄不愿意?”褚浔长眉一挑,悠悠说道:“那我换一个……”
“我觉得子尧兄的提议甚合我意,”沈墨白急急打断了褚浔的话,挤出了一个妖冶的笑容,咬牙切齿地说道:“还请子尧兄日后多多顾念我们的兄弟情谊,随处帮衬小弟一二。”
“那是自然,墨白兄不用如此见外,”褚浔勾唇浅笑,一派风姿俊雅、温润如玉地开口说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子尧就先行一步了。下次墨白兄若是亲自来送粮草,又途径郢都的话,我必张灯结彩,洒扫以待。”
说罢,褚浔一甩袍袖,朝沈墨白轻轻揖了一礼。随后,他转身对郭然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众人往船舱中走去。
待得褚浔的画舫从沈墨白的雕梭船边擦身而过,一名身穿黑衣的侍卫上前几步,蹙眉说道:“戎陵侯心思深沉,多谋善断,手段心力非常人能及。王爷与他相交,无异与虎谋皮。”
沈墨白听罢,不禁莞尔一笑:“裕贤呐,你说别人在背后议论你家王爷的时候,会怎么说?阴险狡诈还是不择手段?”
那个叫裕贤的侍卫显是一愣,沉默须臾后说道:“王爷和戎陵侯自是不同的……”
沈墨白轻笑着摇摇头,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你搜罗的话本怎么样了?”
“找了好几本,都是大宁那边最新的段子,”裕贤看了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嘿嘿一笑道:“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闻言,沈墨白的唇边漾出了另人目眩的笑容,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看向远方的画舫。只见,长岸千里、江水浩荡,烟斜云阔、故人将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