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夔陵遗孤
二月初一中和节,清寒微拂,郢都梅新。
苏南秧用完早膳后,换了一身简约雅致的月白色长裙,刚顺着雕花回廊走到前厅门口,就见褚浔披着件鹤氅,正和苏弘有说有笑地攀谈着什么。
见她走近,褚浔立时上前几步,将握着的一只暖炉塞进了她的手中,清俊的面容上笑意皎皎:“今儿早些时候,我让小厮现做了炸油糕、炒金豆和炒面棋,都是些中和节的时令小食,一会去岘山的路上你可以尝尝鲜。”
“侯爷费心了,”苏南秧应和了一句,随后扬眉问道:“褚三公子今日不和我们一同前去吗?”
“南衙卫所近日事务繁忙,阿旻实在脱不开身,”褚浔的眼前划过褚旻被抛弃后那副哀怨无比的模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诌道:“毕竟我们出访宁国在即,使团的随行护卫都要由南衙着手安排。”
听见“出访宁国”几个字,一阵淡淡的涩楚顿时涌上苏南秧的心头,她不由敛眉垂首,半晌没有言语。
看见自家孙女黯淡的神情,苏弘眼珠一转,笑眯眯地上前说道:“小秧,翊儿平日里对舒湄的那点心意想必你也知道,这次去岘山之后,你有事无事就跟褚贤侄待在一处,好让他们两人多些独处的机会。”
“外公,您不反对小舅舅和三舅妈……?”苏南秧闻言骤然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为何要反对?”苏弘浓眉一挑,瞪大眼睛说道:“舒湄这么好的孩子,要是能看上你那不成器的小舅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外面的人怎么说怎么看,我又何须在意?”
苏南秧听罢眉眼弯弯,一把抱住苏弘的手臂,甜甜说道:“外公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心开目明、最英明决断的人。”
苏弘满脸慈和地摸了摸自家孙女的头,下意识地瞟了褚浔一眼,嘿嘿笑道:“那是自然,我还指望着能早日抱上孙子和重孙子呢。”
与苏弘老不正经的眼神对上,褚浔依旧维持了往日里不动声色的浅淡模样,可却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悄悄弯了唇角。
待得苏翊和谢舒湄收拾停当,众人向苏弘辞了行,坐上了褚浔那辆极致华丽的雕花马车,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岘山的方向驶去。
约摸过了两个多时辰,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苏南秧抬手掀开车帘,就见漫山遍野之间,梅花成片,沾着细碎的白雪,在阳光下散出极淡的光晕。
冷蕊寒香、花枝纯净,无妖冶之色,无轻挑之态,却在云水相望的清浅韵致中,将咤紫嫣红开遍。
“见过侯爷。”正当众人为眼前的美景暗自出神之际,一个清澈的声音突然自车辕边响起。
苏南秧低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浅青色常服的少年正带着几个小厮立在车旁。见她朝自己望来,少年干净清秀的面孔上露出一个略显青涩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见过锦安郡主。”
一旁的苏翊见到少年那张与林钊颇为相似的脸孔,不由脱口问道:“你可识得小林公子?”
“苏大人可是在说林钊公子?”少年瞥了一眼褚浔的面色,静静答道:“他是我的堂兄。”
“什么?!堂兄?!那你的父亲岂不是当年的夔陵城守林晟?”苏翊满面愕然,不可置信地问道:“当年夔陵被屠城,林大人全家殉城而亡,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夔陵城破之前,侯爷受父亲所托,将我带去了北疆,”少年的面色平静得几近僵硬,无波无绪地说道:“所以我才侥幸活到了今日。”
纵然不想提及他人的伤心往事,可苏翊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忍不住向褚浔问道:“既然侯爷知道他还活着,那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告诉过廷尉大人?”
“年节未过的时候,我已经去廷尉府拜见过爷爷了,”少年截住话头,语气平淡地说道:“至于从前的事情,是我求侯爷不要告诉任何人的。”
苏翊不解地扬了扬眉,刚想再问,就被谢舒湄拉住了衣角,摇头劝道:“这是别人的私事,又何须你我过问。只要人还活在世上,便已经足够了。”
听见谢舒湄的话,苏翊沉默了须臾,而后抬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轸,轸星的轸。若是苏大人愿意,唤我阿轸便好。”
阿轸……当这个熟悉的名字和这张熟悉的面孔再一次出现于苏南秧的眼前,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几乎在瞬间浮现于她的脑海——长平城中杨熙哥哥的家信,自己被刺杀那日如音说过的话语,还有前世津安渡口旁,阿轸的那句“不知道郢都这些年变成了什么模样”,终于在这一刻串联成了曲折的隐线。
她几乎可以肯定,林轸的七年蛰伏,就是为了让褚浔在最后关头赢得林轩的支持,获得这颗连太后都始料未及的棋子,从而出其不意地扭转朝局的走向。
思及此处,她猛地抬头看向褚浔,却见他风姿卓然、平和闲逸,在满园梅花的掩映之下,竟让人生出一种不染悲喜、人比花清的错觉。
“侯爷,我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好了庄中的事务,”林轸眉梢微动,清澈的眸子中掠过一道极淡的光芒,白净的面孔上依旧漾着那副涉世未深的模样:“我还让厨房那边备了些太阳糕和国山茶,各位贵人旅途劳顿,不如闲坐小憩片刻,再去山间观赏那株别角晚水。”
褚浔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颇不经意地问道:“书房那边可曾整理过?”
“我已将书册分门别类地放置妥当,”林轸扬起脸,恭恭敬敬地答道:“眼下外间的书架上都是些坊间话本和经史策论,若是侯爷有什么其他想看的,我立刻让人给您送来。”
“林公子是这间宅院的管事?”听到褚浔与林轸的对话,苏翊望了一眼梅花深处的庭院,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来郢都时间不长,又不会什么谋生的本领,”林轸目光明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要多亏侯爷赏了我这个管院的差事。”
说罢,他吩咐身边的小厮去马车上搬运行李,自己则上前一步,朝着花林间的小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