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小和尚关切的看过来,见金容脸色发白,双手微微颤着,仿佛随时要倒下,急忙伸手拉金容的衣袖,追问道:“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坐下来休息?”
金容猛地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小和尚还是担心,眨巴着大眼睛,像是要哄她开心,安慰她:“你别怕,我带你进来的,不会有人为难你,还是说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找吃的好不好?”
“不,我、我不饿……谢谢你。”
“好吧,看来你是被那个娘娘吓到了,可是你知道吗,主持师父说过,人的地位也许有高低,但是在佛祖面前都是一样的。你不要害怕,而且,你要是想去看那位娘娘,我也可以带你去哦,等你看了就会发现,她也只是普通人的。”
金容一愣,急忙摇头:“我不看,我不看。”
“好吧。”小和尚不疑有他,点点头,又开开心心的拣起药材来。
金容心里却无法再平静,她小心翼翼的从衣袖内兜里拿出那个陈旧的香囊,木制的香囊球早已被摩挲得圆润,镂空的透雕那么熟悉,每一个纹路,她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来,还有穿过球体的穗子,旧得翻起了毛边,但她一直珍惜的贴身放着,总是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才敢去摸。
这是言犀留给她最重要的东西,她一直想,不管多少年,不管两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有这个,言犀就一定能认出她来。
只是现在……言犀踪影全无,这个香囊在自己的手上,又能做什么呢?
她握着那个香囊,就那么愣愣的站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堂传了茶水,不停的有人跑进跑出,好奇又兴奋的传达着细碎的消息。
王妃出现在大殿了,在礼佛;
王妃穿着金光闪闪的锦袍,仙女一样;
王妃身边带着的丫鬟个个都好看,一拂袖子,周围都是香的;
王妃捐了香火钱,看不出多少,但很多的样子;
王妃跟主持去了内殿,谈话呢;
……
金容站在这个突然热闹起来的清净之地,恨不能捂上耳朵,那些细碎的话却一字不漏的飘过来,飘进她的耳朵里。
她心急如焚,全身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认识庆王妃,她甚至不能确定那就是言犀的姨母,她也不敢有一个字透露自己的身份……
她不明白,沈府当年全部罹难,庆王妃是沈夫人的妹妹,她莫非没有受到牵连?
可是,若她没有受到牵连,她为何保不住沈府上下?
还是说……她不是言犀的姨母,她只是那宫里众多贵妇之一,跟沈府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王妃要走了,在摆驾了!”
不知是谁的话突然冲了过来,像一把刀冲进金容的心口,她一震,再也顾不上了,一把抓住小和尚,颤抖的问道:“可以见到她吗……可以见到那位王妃吗?”
小和尚被她吓到,清澈的眼睛里全是疑惑,眨了眨,又很快平静下来。
“你想见她吗?”
“我想……”
小和尚看着金容,又看了看她抓住自己的手,眼里的怜悯似乎变成了
别的东西。“那你跟我来。”说着,他牵起金容的手,安静、迅速的出了厨房。
金容看不懂小和尚的表情,只是木木的被他牵着,小和尚走得极快,明明不过少年,却仿佛莲步轻踩,没有一点声音。
金容盯着地面,被他的脚步迷了心思,脑海里一片浆糊,连带着,脚步也笨重慌乱起来。
没有人阻拦他们,金容踩在棉花上一样不知穿过了几个走廊、门洞,看到不断有袈裟从身边掠过,听到有人轻喊“小师叔”、“小师伯”,但那些声音也虚得不像是真的,从她耳边飘过,便烟一样消失了。
“在那里。”
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却看到小和尚清澈的眼睛就在眼前,担忧的看着她。
“你看一眼,然后就跟我回去吧,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厨房里,不用下山的。”
金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木木的朝小和尚指的方向看去,穿过三两层恭敬的人群,看到一个层层华服包裹的妇人,正在安静的大殿里,微垂着头,捧香礼佛。
她手中的香燃起袅袅的青烟,遮掩了她本就模糊的面颊,然后那香被侍女拿走,恭敬的插在香炉里,妇人却匍匐在地上,久久不愿意起来。
华服铺满了半个大殿,更衬得她娇小无比。
没有人说话,金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巨大无比。
这时,钟声响起,肃穆悠长,金容仿佛看到妇人微微颤动,然后慢慢的抬起了身体。
隐约的骚动从寺庙外传来。
要摆驾了,金容想着。
要摆驾了,她要走了,回到皇宫里,然后……
然后……
一瞬间,她被巨大的恐惧淹没,言犀泪流满面的脸从潮水一样的恐惧里冲出来,冲到她面前,那场大火、那晚奔逃、那些九死一生凄惨无比的逃亡……还有言犀的眼泪、沈夫人的眼泪……
一切突然涌了过来。
就要这么过去吗?
她不想。
她不要。
“不要……”
她没有听到自己喊出口的话,心里的恐惧仿佛突然从身后扑来,将她狠狠的甩到了前方。
“不要!王妃娘娘!”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冲过那三两层恭敬的和尚,冲到了大殿上。
“王妃娘娘!求求你……”
她的话在一瞬间被汹涌的嘈杂淹没,那个妇人转过头来,金容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那些侍女的惊呼便响了起来。
“拦住她!”
慌乱的空气里,执杖的身影同时冲了过来,佛陀慈悲,佛陀却也拿着棍棒,棍棒横七竖八的拦在她的面前,她内心剧痛,扑倒在地上。
“王妃娘……”
她的身体被许多棍棒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抬起头,那棍棒却将她的脖子朝地上压去,仿佛要将她压进地底,压进地狱。
“你好大的胆子……!”
呵斥声响起,又被什么阻止,只说了一半便生生吞了回去,只留下不忿的余怒。
“快将她带下去,别惊扰了我母亲。”
少年的声音在这慌乱里响起,平静温和,带着怜悯,金容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分外耳熟。
这个少年的声音,像极了那天晚上在沈府外烧纸的人……
她来不及细想,身体就被抬起来,往后拖去。
不要!
不要!
不要!
她心里狂喊着,手指划过坚硬的地面,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慢着。”
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天神回应她的祈求,她抬头看去,看不到少年的脸,只看到一双锦缎的靴子在跟前,然后一只手伸到地上,捡起了她手里滑落的香囊。
啊……那个香囊,此时和她一样,在这满室生香的寺庙里,陈旧又落魄。
那少年却将它温柔的捡起来,然后跑走了。
金容被武僧抓着脚踝,棍棒依然压在她的身上,她像一只濒死的肮脏野兽,静止着,等待最后发落。
她恐惧绝望的闭上眼睛,悲哀的想着,若是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言犀了。
突然,一阵香风扑了过来,金容被那风扫到,目光微颤,还未睁开眼睛,一双手已经落在了脸颊上。
她吓得像石头一样僵硬,睁开眼,只看到一层层华服的花纹铺在地上,铺在眼前,像一片连绵起伏的山。
“……这个东西,是你的?”
妇人颤抖的声音落了下来,金容的脸一下被抬起,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就这样冲进她的眼帘。
庆王妃看着她,但她眼里的光彩那样暗淡,就连金容也看出来,她的眼睛恐怕看不清自己,她一下子悲哀起来,眼泪就流了下来。
“娘娘的眼疾……”
话音未落,庆王妃的眼眶便猛然红了,她挥开那些棍棒,将金容一把抱进怀里,颤抖着喊道:“是你!”
是你……?
金容在一片混沌中反应过来,她急忙挣扎,想说不是,她不是……
然而她还未动,一滴眼泪落在她脸上,滚烫无比。
她便愣在那,所有的动作,所有要说出口的话,仿佛被凝固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木然的动了动,庆王妃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金容看着庆王妃的手,那双手遍染豆蔻,柔嫩无比,而被她握着的自己的手,因为干裂粗糙,如同枯木,肮脏的泥泞和污垢藏在指甲缝里,更显得和尘土一样。
这一瞬间,她仿佛被什么击中,低下头,也红了眼睛,想要将手藏起来。
“好孩子,你受苦了。”
庆王妃的第三句话响起,金容再也招架不住,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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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24年,庆王妃微恙,在月下入梦,梦见有天女从月上飘落,托着一颗珍珠给自己,她接过珍珠,心生喜爱,那珍珠便掉落在地上,化作一个少女。
那少女伏在她脚边,为她唱歌,庆王妃醒来后,疾病已除。
庆王妃相信,是上天免除了她的苦痛,便前往皇寺礼佛,待要离开时,她偶然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和梦中的珍珠所化少女一模一样。
于是,庆王妃将少女带回宫中,收为义女,以表达对天女和佛祖的感激崇敬。
这段佳话很快就传遍雍都,皇寺香火大旺,许多人专程前往,为佛祖供奉珍珠。
而故事的主人公,最初时一无所知,她在锦绣堆叠的床上醒来时,只看到一个少年,垂目含泪,看着自己。
这一眼,改变了她所有要说的话。
直到5年之后,她站在庆国皇宫里,看着眼前的雕栏玉砌,目光却仿佛仍能穿越重重宫墙,看到那蜿蜒密布的泥泞小径,听到那悠扬婉转的晨钟暮鼓。
童年的一切如同梦幻,但和现在相比,却真实得令她心碎。
“言犀,你在看什么?”
温柔的低语在身后响起,金容不需回头,就能看到对方担忧又温柔的神色,她心里越发苦楚,摇头不语。
对方走过来,轻笑道:“原来是月色这样好看,你都入迷了。”
“……是啊,我入迷了。”
她说着,索性将目光投给月亮,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