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赶着货车穿过雍都城门时,已经快中午了,第一场雪飘飘荡荡的下了一会儿,银装素裹,更显得大气。只是太阳有气无力的挂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山去。他看着太阳,想到车上十头猪的价钱,想到一会儿拿到钱就去好好吃一顿,再找个窑姐儿,便忍不住哼起歌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货车上藏着两个人——这两天,他休息吃饭打尖住店的时候,言犀和金容便也偷偷的下来,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或找一点吃的,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又飞快的藏进车里。
金容素来爱干净,因为车上熏天的恶臭,早已失去胃口,下车便吐,言犀本想着离开这货车,但金容早已听到老马说去雍都,又怕别人看到她们,或找不到其他的路径,便一力否决,拼命忍着躲在车里。
直到两天之后的现在,她们从雍都南门再一次回来,在黑暗中听到熙攘的街市声响,在黑暗中相互看一眼,都忍不住眼眶含泪。
老马走在一家饭馆后门,呼喝着停下骡子,饭馆的账房先生跑出来,两人大嗓门的问候完,就开始喊着拿秤拿银子。言犀两人在车里听到,急忙掀开厚布,经验老到的溜下去,冲到一旁的巷子里躲了起来。
冷风吹过来,金容猛地闻到新鲜空气,又被自己身上的味道一熏,再也受不了,蹲在一旁连胃液都吐出来,一张脸灰白,却安慰的对言犀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吃猪肉了……”
“你说了好多次了。”言犀也在一旁吐了个痛快,摸着肚子笑了笑,见金容几乎直不起身来,便将她身上拍拍干净,牵着她走进热闹如常的雍都街道上。
沈府在雍都偏西的安阳路上,两人像叫花子似的打听许久,终于有人捏着鼻子指明方向。只是还没有找到沈府,雍都百姓的随口攀谈已将两人吓得面无人色——谋逆案刚刚落下帷幕,那些阴谋阳谋却还未平息,两人沿着街边慢慢走着,路过一个又一个茶舍饭馆,议论从每一个窗户里传出来,传到她们耳朵里。
“……藏了很多兵器啊,听说还有龙袍……”
“……被挖空的水坝里堆满了刀剑盔甲,足够好几万人……”
“……二皇子死了,这事儿就算是完了,就是兵部户部那两个大人,跟错了主子……”
“刑场上全是血……听说沈府在宫里的王妃妹妹都没躲过,进了冷宫,要不是有个皇子,估计都活不下来!”
言犀一边听着,头越来越低,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在残阳下渗进土地里。金容于心不忍,轻轻拉住她的手,却听到她说:“金容……我想去刑场看一看……”
“言犀,不要去。”
“我一定要去,我要去看看……”
“……那我陪你去。”
金容的声音平和温柔,却在这一刻给了言犀无比大的支持,她忍着眼泪,拉着金容七拐八拐,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刑场。
刑场已经被收拾过了,尸体不知去了哪里,言犀站在刑场边上,看到空旷的地面上隐约有暗红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她打了个冷颤,想到砍头、流血的父母兄长,眼泪更加流个不停。
难道真的死了吗?
就这样,死了吗……?
她看着金容,拼命忍着不哭。
金容不敢直视那些痕迹,她抓着言犀的手,看到有官兵凶巴巴的在刑场外晃着,百姓们路过时都好奇的扫一眼空荡荡的广场,似乎在回忆数天前的盛况,又似乎是在看她们。
她怕引起注意,急忙拉着言犀走了出来。
“我们回家去看看吧,也许……也许并不是这样……”
言犀摇摇头,埋头走着,但心里的期待死灰复燃,她几乎要跑起来,等到了安阳路,更加不愿再等,远远看到自家门口的大玉兰树,拽着金容朝那冲去。
“言犀你等等、等等!”金容脸色白白的拉住她:“你没看到那边也有官兵吗?”
言犀这才一愣,看到她眼中满是担心,愣愣的停下脚步。
“官兵?”她向沈府的方向看去,这才看到门口的确站着穿盔甲的官兵,停着许多拉货的马车,而记忆里热闹的前门街上,除了这些官兵和马车,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来,言犀目光一动,却看到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而是另一群官兵,他们两人一排,抬着大箱子走到马车旁边,将那些箱子仍在马车上。
箱子上贴着交叉的条幅,言犀知道那是封条。
言犀看到那些箱子,紧紧拉住金容的手,害怕的问她:“他们在做什么……?”
“抄家”两个字滑到金容嘴边,她忍住没有说出来,只是握住言犀的手:“我们走吧。”
言犀立刻着急起来:“不!我要回家找阿娘……”
“我知道,”金容点点头:“只是这么多官兵……言犀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不要!金容,求你……”
眼看言犀又要哭起来,那些官兵已经赶着马车走了过来,金容急忙拉着她躲在一旁的路边树下,不让她看那些官兵。言犀缩在树下,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对话也飘了过来。
“……总算空了,累死我了,哪来这么多东西!”
“好几代都是做官的,自然多。”
“哼,我看是贪赃枉法来的,你没看光是玉器……”
“行了行了,都死绝了,多干活少说话。”
“哼……”
两人的声音远去,马蹄声又持续响了一阵,也慢慢消停。三三两两的人开始靠过来好奇的打量,低声议论着什么,言犀看着沈府的大门重新被关上,贴上封条,而守卫的官兵并没有走,依然站在那里,玉兰树上落了些白雪,衬得门口死一般寂静,眼泪就停不下来。
金容将言犀拉着走远了些,她们浑身脏污,个子又小,旁人只当是乞丐,避之唯恐不及。两人离人群远一些,朝家的方向偷偷的眺望,言犀心里又害怕起来,她流着眼泪看金容,金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红了眼眶。
“不如,等官兵走了或者晚上,我们再进去,只是除了前后门,你还知道哪里可以偷偷溜进去吗?”
见金容松口答应,言犀急忙点头:“可以拐到后院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梧桐,刘大娘以前养过狗的,总是从那里钻进钻出的,我也偷偷爬过……”
“……狗洞?”
“嗯!我记得有的。”
“好,那我们先藏起来,不能让人发现我们。”
“嗯……”
“还有,”金容像个大人一样皱眉想了一下:“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什么事情,不许冲动。要是被抓住了,凉管家和阿縢婶婶就白救我们了。”
言犀果然想起两人,流着眼泪摇头:“……我不会的,凉管家和阿縢婶婶的话我都记得,我会小心,也会保护你的。”
金容这才叹口气定下来。
到了晚上,她们悄悄绕到沈府后院,隔着一条街守了许久,终于等到巡逻的官兵远远走开,两人这才蹑手蹑脚的冲到后院墙角边,高大的梧桐安安静静的等着她们,言犀挨着墙壁摸了一会儿,在墙角杂草下找到了那个狗洞。
“就是这个……”言犀看着金容,单薄的身子在冬夜里簌簌发抖。金容看着那黑黝黝的狗洞,仿那是一个绝望的泥潭,她很想拉着言犀离开,却还是点点头:“你带路,我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