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欲按颍川律行事?”姜玺问道。
“不然呢?”昌平君反问,“这三则颍川律是陛下亲笔所赐,言明颍川大小官吏,皆按此律行事。你若有违,可是抗旨。”
“臣不敢违背陛下旨意,只是臣不明白,为何不按大秦律裁定。”姜玺站在房间当中,看着昌平君,“颍川律中可处弃市的罪名,在大秦律中,不过流配而已。”
“因为这里是颍川。”昌平君淡淡道,“三年前,这里还是韩国,你我所处之地,当年还是韩国的王都。这里的人,与我大秦子民不同,有的还惦念着复国,不遵秦法,不履秦制。对于这种人,必须用严刑峻法制裁,令他们心生畏惧,再也不敢反抗,由此才能安定。”
“陛下征战六国,是为了天下皆为秦土、天下人皆为秦人,可对?”姜玺道。
“当然。”昌平君应道。
“那又为何要区别对待?”姜玺说道,“陛下为的是天下一统,却又颁布两套不同的法律,岂不是自相矛盾?韩国已成秦郡,自然要遵循大秦律,一视同仁,所谓颍川律,无疑是仍将颍川百姓视作韩人,处处提防罢了。”
“为何不提防?”昌平君突然一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莫非能真的信任他们彻底归顺?如同这次动乱一样,只要有火种,他们随时可以死灰复燃,我们唯有掐灭他们作乱的胆子,才能永绝后患。”
姜玺听罢这一番话,已是瞠目结舌,“大人......为何如此不信任颍川百姓?”
“因为太相信一个异国的人,代价会很高昂。”昌平君遥遥看着姜玺,眼中是捉摸不透的笑意,“原先有多信任,被背叛之后,就会有多痛苦。”
“非也,”半晌,姜玺却道,“人心没有国别之分,臣在异国之人身上,并没有看到背叛。“
昌平君神色淡淡,“哦,是吗?”
“臣未曾习过什么驭下之术,治理一郡,臣只晓得用真心换真心。”姜玺目光直视着昌平君,尊卑之别,已弃于脑后,“百姓也好,敌人也好,没有一个人不是想安稳地活下去,这与为政的目的并未冲突,他们的愿望,不也正是官吏的愿望?既然如此,我便不能随意滥杀,劝导即使艰难,我也要继续劝下去。总会有人,能明白我的苦心,总有一天,大秦的律法斩杀的不会再是无辜的民众,而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幼稚。”昌平君语气不屑。
“法律之威,不在其能杀死多少人,而在于防微杜渐,能挽救多少险入歧途的人。”姜玺掏出虎符,目光坚定,“臣身为秦吏,遇见的诸多旧韩百姓,同样淳朴善良,心怀侠义。他们犯了错,臣自会量刑惩罚,却不允许任何人以片面之见,一味斩杀!”
“你此话是什么意思?”昌平君语气一沉,目光冷了几分,落在姜玺手中的虎符上,“你要用虎符号令我?”
“持虎符者,才是一地长官。”姜玺毫不退缩,“大人,请收回已经批复的处决成令,所有案件,亦由臣参与裁决!”
“你不过区区郡守......”昌平君语气中已有怒意。
“但颍川,是臣的颍川!”姜玺脊背挺直,一字一句。
气氛极度凝滞,仿佛一触就会炸裂成无可挽回的焦土。
以卵击石——此刻,昌平君心中只有这四个字。
放走赤练这样的重犯,姜玺本就是性命难保,多亏了赤练去而复返他才勉强保住一条命。寻常人这时早已经畏畏缩缩不敢出头,结果这个姜玺还要往刀尖上撞,自己的性命已堪忧,却还有心情保护颍川的百姓。
但凡他一封上书送回咸阳,姜玺都会立刻身首异处。
甚至不用告诉秦王——以他右相的身份,杀一个郡守易如反掌。就算此时,他叫进侍卫来,都能将姜玺斩杀当场。
他如果真的是秦国的昌平君,他会这么做的。
“区区一个郡守,胆量却不小。”许久,昌平君低声地笑起来,阴鸷又危险,“是我低估你了。”
“虎符在你手中名正言顺,我若强抢,反倒失了风度。”昌平君整了整衣袖,站了起来,“你还做你的郡守,案件也由你来批阅,如何,满意了?”
姜玺脸色一阵红白,只是低头,深深行了一礼。
“只是,你得尽快处理。”昌平君语气悠缓,眼神却冷厉如刀,“我会立即上书陛下,言明你办事不力,包庇乱党。我的侍卫快马传书应该也用不了几日,到时候陛下赐你一死,你的案子若还没处理完,那些所谓淳朴善良的旧韩百姓,可就任由我宰割了。”
话音刚落,姜玺的脸色已经煞白。
昌平君施施然走出书房,只留姜玺一个人在原地,腿脚发软,慢慢瘫坐在地上。
不是害怕,而是欣喜——
终于,终于争取到了审案的时间。
或许他真的愚笨,想尽了办法,都不知道该如何从位高权重的昌平君手里保护他的百姓。他夜夜噩梦,惊醒的一刹那,眼前依旧是梦中那铺延了全城的鲜血,一郡百姓血流成河,新郑内外,生灵涂炭。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所谓的颍川律三则,根本就是涂抹得伪善的一道屠城命令。秦王要的是韩国的土地,不是韩国的百姓,这整整一国手无寸铁的平民,在秦王眼中只是威慑中原诸国的牺牲品。
在三则颍川律之下,没有一个人可以生还。
而他,又如何保护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如何保护......那个面冷心热的赤练?
最终的办法,下下之策,就是迫使昌平君交回权力。和右相抗衡的下场他也早已预料到了,但更重要的是,只要他一天是颍川的郡守,就可以使更多的人得到的是大秦律合理的裁决,而不是颍川律任意的屠杀。
他是秦吏,是郡守,是执法者。
他一生秉法而行,国家的法度,为人的法度,他丝毫不敢违背。他虽成不了公子韩非那样雄才大略的立法者,但他愿意成为刻录秦律的竹简,连缀起天下的安宁与秩序。
为此,虽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