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渐近,盖聂一步步地走进机关城大厅,缓慢却不迟疑。
外面横七竖八的尸体堆了一地,令人胆寒。众人仿佛直到此时才记起,盖聂虽然示人以温厚,然而也正是他才被冠以天下第一剑客名号,正是他充当亲王近臣十几年,诛杀了无数来犯刺客。
“你的目标是我,何必伤及无辜?”盖聂手中的渊虹还未出鞘,但是受此时杀气触动,已经在嗡嗡作响。他的目光落在被缚的端木蓉身上,仅一瞬,又移开了眼。
“不过是些蝼蚁性命,死便死了,何必在意?”卫庄悠悠地放下鲨齿,“倒是你,休养的这几天,想必恢复了不少——”
他的语气中有些兴奋,“未完成的决斗,终于可以进行了。”
赤练看向卫庄,忽然觉得他此时有些陌生。她明白卫庄一直惦记着输给盖聂的往事,然而,只有此时见到盖聂,她才第一次见到卫庄如此好斗的一面。卫庄示人以冷血,但他心里住着野兽,那头困兽经历了失败的耻辱,被困在心牢中不得宽释,而现在······这头困兽,已经露出嗜血的獠牙,蛰伏着要冲出牢笼。
“你放了他们,”盖聂沉声道,“不要伤及无辜。”
“此处没有无辜,”卫庄淡淡道,“一个收留反秦和叛秦之人的机关城,早就是秦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你当外面那些死人是秦王派来充场面的?”
“那你就能······”盖聂话刚出口,又陡然刹住,停下了那些不能为外人知的话,只能隐晦道,“你岂能为他做事?”
“流沙如今不过是一个拿钱办事的杀手组织,有什么不能做的事?”卫庄并不在意,“你的废话还是那么多,师哥。”
“我们不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小庄。”盖聂皱眉道。
“纵横百年来都是只留一人,你我同时活着,本来就是错误。”卫庄握紧了鲨齿,“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里,拔剑吧。”
突然,众人觉得耳边似有一阵风掠过,乍起又停。赤练顿时警觉——这不是莫名其妙的风,大厅里就在方才多出了一个人的气息,她很熟悉,那是白凤回来了。但白凤的行动向来无声无息,纵是再细微的气流也不会被人察觉到,这阵风来得怪异,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白影随即落在卫庄身前,轻若浮羽,果然是白凤。
他眼中有着未散的戒备,赤练看着他这样子也不由得紧张了几分,不多时,白凤脸上出现了一条血痕,愈发明显,直到流下一行细细的血。
赤练一惊——谁能在白凤脸上留下伤?
她顺着白凤的目光看去,端木蓉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根白羽。
血色在端木蓉胸口洇开,她的目光也渐渐有些涣散。虽然仅是一根细小羽毛,但白凤却将其刺入了端木蓉胸口的致命大穴中,此伤甚重,怕是回天乏术。
此时,白凤也露出了掩于身后的手——是数枚银针。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令人来不及反应。赤练顿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方才大概是白凤和端木蓉同时发动了袭击,只是白凤终究灵巧了些躲开了端木蓉的银针,然而端木蓉却中了白凤的羽毛。
刚才一刻,竟这么凶险吗?
“端木姑娘!”盖聂声音微颤,连忙扶住端木蓉倒下的身体。方才的一切尽管快如瞬息,但他却看得分明——那枚羽毛直冲他而来,是端木蓉全力一挣,才为他挡下了那枚暗器。只是那枚羽毛阴差阳错刺入端木蓉胸口大穴,是生是死,难以预料。
“端木姑娘,在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气息哽在胸口,他竟不知自己此时能够说些什么。或许他该感谢端木蓉在镜湖医庄不计前嫌救她一命,该谢她在机关城力排众议保他清白,又该怨她不该轻慢自己性命来救他这样一个负罪之人······可话到嘴边,他也不知究竟该说哪一句。
他有些怕了,怕她会死。
这些话他希望有机会能在将来慢慢讲给她听,组织好语言,完整地传达出自己的或谢或怨,而不是此时眼睁睁看着她生命流逝,却不知哪一句才是自己的真心。
端木蓉嘴唇微微翕张,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清楚自己凶多吉少,似乎想留给这个男人一些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在学医的时候曾在不经意间听说了师傅的往事,所以当初在下山时,她斩钉截铁地对师傅说,她这一行只为救世济民,绝不会涉足江湖恩怨,更不会对剑客交付真心。
剑客的生命中有辽阔的天下,有无休止的输赢,唯独没有真心。师傅就是因为对一个剑客错付了真心才会孤苦一生,她既然目睹了这一切,便绝不会重蹈覆辙。
然而心不由己,她也不知为何镜湖医庄的一眼初见,竟能让她执着如此。像是一个人在荒芜的大漠中孑然一身踽踽前行,冷不防看见了一朵花,一棵草,一株树,一眼泉,于是便留在此处,舍不得离开。
花会谢,草会枯,泉水会干涸,但此处是她的家,便走不动了。
——傻瓜,保护好自己。
你太容易受伤了。
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话音说出,也不知他听到没有。她终究不想把感情用多么露骨的方式表现出来,徒添生离死别的矫情。她是自由的,盖聂也是自由的,他们就像吹过长空的两缕风,或许相遇,或许同行,又或许乍然分开,只需有命运的羁绊,不需要刻意的束缚。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天下远大,碧落黄泉,我只期待与你不经意的相见,以及不悲伤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