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听着他的声音，仿佛可以感应到那份悲悯。
“统一本是为了结束杀戮，可若是因此造成了更多的杀戮，统一又有什么意义？”姜玺慢慢卷起竹简，“有些法律，我不能遵从。”
赤练突然一笑，“你身为秦国官吏，竟敢违背秦王定下的律法？”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法律有所遵有所不遵。除却国家大法，我心中，也有一套自己为人的法律。”姜玺声音沉静，目光坚定，“身为颍川的郡守，我除了执行法律，还要改进法律，否则，无颜面对百姓。”
赤练心中猛地一震，之后便隐隐地酸了起来。
“赤练，我会让颍川的律法越来越好的，也会让所有的韩人都安宁地生活。”姜玺看着赤练的背影，柔声道，“到那时，你愿不愿意，放弃作乱，做回一个普通的人？”
眼中涌上一片酸涩，赤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忍了回去。
“你若真能做到，于韩人而言自然是福气，此时所有作乱之人，自然都会归顺，”赤练背对着他，声音冷冷，“可那并不包括我，我答应过一个人，那个人会建立一个新的韩国......我要等到那一天，我......绝不会降秦的。”
姜玺目光一颤。
“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好好履行，从现在开始，我也等着你让韩人安居乐业的那一天。”赤练迈步，向书房外走去，“但愿有一天，我是最后一个作乱的韩人。”
······
邯郸沦陷十天后，秦国设邯郸郡。
有仍在抵抗的赵人不肯屈服，但很快又被秦军陆续镇压，设郡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仿佛剩余的反抗都无足轻重。赵王迁已成了阶下囚，原来的赵王宫被一把大火焚毁，新郡守也已到任，赵国就此结束。
唯独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颍川郡出了乱子。
一年多前被秦国灭亡的韩国，如今的颍川郡，突然爆发了大动乱。韩国遗民联合起来冲击秦军营地，焚烧秦国王旗，来势汹汹，倒是令新郑的秦军措手不及，连连败退。而这个消息传到邯郸，又是对反秦势力的鼓舞，赵人的的反抗接连不断，与颍川郡遥相呼应，整个中原，一时反秦呼声高涨。
乱自颍川而起。终于，咸阳的秦王下令，命昌平君即刻赶赴颍川郡，平息动乱。
谍翅鸟在赤练指上蹦跶两下，飞走了。
终于到这一天了……赤练看着飞走的鸟儿，一颗心渐渐落定。流沙的任务，至此也算落下帷幕，只要昌平君到了韩国，他们挑准时机一收手，一切就完美结束了。
说起来，这次的任务，她还真没出多少力，城中的一切策划，似乎都是白凤着手在办。最近几天，她只能靠谍翅鸟来获取消息，至于白凤本人，她已许久未见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在她身后一丈处站定。
赤练回头一看，是姜玺。
她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姜玺了，似乎自书房那一次争论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姜玺本就公务繁忙，尤其是这几日城中乱局令他焦头烂额，几乎每天都是通宵达旦地工作。赤练远远看着他，都能看出他一脸的疲惫。
姜玺也只是看着她，不言不动，许久才嘴角一牵，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
这几日新郑城中的事，他心中亦有数。
能在颍川各处搅动如此风云的主使，除了流沙别无他人，而赤练的态度顽抗到底，她在此事中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姜玺心里也明白。
他心中那个万幸没有被仇恨蒙蔽一切的女子，终究，还是敌人。
“今天，是韩国的花朝节。”姜玺向她走近几步，“还记得么？”
赤练一怔，才想起来，此时是早春二月，韩历中正是花朝节的月份。每年的花朝节，韩人都要出游踏青，采摘鲜花，品尝应季糕点，只不过她离开太久，一时竟忘了。
“出去走走吧。”姜玺的目光温暖和煦，声音也像暖风般柔缓，“这是我在颍川的第一个花朝节。”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赤练沉吟许久，终究还是应道，“好。”
这也是她第一次走出郡守府，好好地看看如今新郑的模样。集市离府邸并不远，他们走了不久，便能闻到空气中各色的香气，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仿佛另一个尘世。
赤练与姜玺都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走着，直至踏上那条繁华的街道——商人摊贩两列排开，茶楼酒肆客人不断，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相偕成伴，左顾右望；卖花的女孩不时叫卖几句，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恍然间，赤练觉得自己死寂的心，似乎动了一下。
姜玺看着这热闹的一幕，眼中也盈满了笑意。
无论是故土难回的杀手，还是初来乍到的秦吏，眼前的这条街都是难得的人间烟火。纵然上位者的命运总是跌宕莫测，这些普通百姓总可以在纷乱的世道里守住自己的半亩安逸。
“花朝节岂能无花？”赤练浅浅道，说着便叫住那个卖花的女孩，递过一块碎银，将她一篮的花都买了下来。
“这花能做什么？”姜玺显得很新奇，手伸进篮中翻了翻，发现种类还真不少。
“赏咯。”赤练捻起一根桃枝，“喏，这枝就很好看。”
“这桃花是开的好看，”姜玺接过，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大抵就是如此了。”
赤练取花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姜玺察觉到她有一瞬间的出神，问道。
“没什么。”赤练回过神来，笑了笑，“我当初在韩国的最后一个花朝节，也听故人吟诵过这句桃夭。”
“那如今故人还在这里吗？”姜玺看着她的侧脸，缓声道。
“不在了，去了桑海。”赤练抬起头，慢慢呼出一口气。
“桑海是孔孟圣贤之地，想必你那位故人，也是一位儒雅博学之人。”姜玺转回头，笑了笑，“日后或与孔孟齐名，也说不定。”
“是啊，儒雅，又博学，桑海很适合他。”赤练低头，拨弄着篮子里的花，“桑海出贤人，他留在那里，必然也会有惊世之才。”